345 路公交车,晃晃悠悠颠了俩钟头,总算磨蹭到德胜门站。
被一路摇得七荤八素的秦京茹,脚刚沾地就紧了紧肩上的包袱,顺着下车的人潮往前挪。
千层底布鞋踩在结了薄冰的泥地上,趔趄好几步才站稳当。
车屁股后头冒的黑烟混着煤渣子味儿扑过来,她正下意识偏头躲,
就听见刘清儒扯着嗓子喊她:“京茹!这儿呢!”
循声望去,站台柱子底下站着的刘清儒正使劲挥胳膊。
“姐夫!”
秦京茹迷茫的眼睛唰地亮了,攥紧包袱的手松了松,脚步也轻快不少。
到了跟前,刘清儒顺手接了她背上的包袱。
“走了您内!回去还得拐几道弯呢。”
“欸!”
秦京茹点头笑,鬓角碎头发被风掀起,露出冻得通红的耳垂。
她这双眼睛早不够使了,东张西望的瞧起了新鲜来。
刘清儒领着她往站外挪,嘴里不停念叨:“出了站往南,过仨岗楼就是南锣鼓巷,
往后你还得常来常往,这道儿可得记瓷实了。”
他指着远处灰扑扑的客车,“这些都是跑近郊的,夏景天还好,
冬里坐一趟能冻掉耳朵根子。”
秦京茹跟着他踩过薄冰地,脚下的路渐渐从冻土变成柏油,
踩上去比村里土路硬邦邦,却硌得脚底发麻。
道两旁的墙都是青灰色,比村头祠堂还高,墙头上探出来几枝枯枣树枝,
枝桠间挂着个破角的红灯笼,许是被人忘摘了。
墙上红漆刷着 “工业学大庆” 的标语,字比她家堂屋中堂还大,
她忍不住仰脖子多瞅两眼,冷不丁被刘清儒拽一把:“瞅路!
城里自行车跟走马灯似的,撞着咋办?”
一辆自行车 “叮铃铃” 从旁边擦过,秦京茹吓得往刘清儒身后缩了缩。
骑车的小伙子还回头瞥了她一眼。
风裹着煤烟味儿灌进嗓子眼,秦京茹咳嗽两声,抬头望见远处有座青砖灰瓦的门楼,
门口蹲着两尊石狮子,比庙里菩萨还威严。
几个戴红领巾的孩子在门墩上跳皮筋,嘴里唱着 “东方红,太阳升”,脆生生的。
“那是摄政王府的后门。”
刘清儒顺着她目光瞧,“我也没进去过,听人说里头柱子得俩人合抱。”
见秦京茹眼睛瞪得溜圆,他忍不住乐了,
“赶明儿有空带你去**广场,那才叫气派呢。”
两人顺着 “东风副食店” 的木牌拐进胡同,
刘清儒指着墙根下码得整整齐齐的白菜山:“瞧见没?
这是街道统一分的冬储菜,只要有《北京市居民副食购货证》,
按人头算,每人能买个几十斤的,比村里分口粮还规矩。”
此时北京实施的冬储菜供应量,是按照每人每天一斤菜的数量供应的。
两人继续往前挪,胡同里飘来蒸馒头的香味,混着谁家收音机里的评剧调儿,
还有自行车碾过石板路的 “沙沙” 声。
惊奇了一路的秦京茹,终于是跟着来到了95院大门口。
门檐上的蓝漆斑驳脱落,门墩抱鼓满是岁月划痕。
迎面影壁墙的砖雕虽有些磨损,当年的精致劲儿还在。
进了院,刘清儒指着右手边的屏门道:“这个小院子也是咱家的,
这会儿是家里的堂婶儿住着。”
俩人左转进了外院儿,正往前挪步呢,冷不丁就听见西南角屏门口儿那儿传来一阵吵吵。
刘清儒眼皮子猛地一跳,定睛一瞧,嘿,不是旁人,正是杨瑞华跟于丽在那儿戗戗呢。
杨瑞华刚从鬼门关溜达回来没几天儿,
此刻脸还透着层病后的灰黄,可那股子精气神儿倒没减多少。
俩人赶紧加快脚步,刚走到垂花门这儿,
杨瑞华那带着气音的嗓门就跟破锣似的,直钻耳朵眼儿。
就听杨瑞华揣着袖口,一只脚在地上跺得邦邦响。
“咳咳!”
她咳了两声才急赤白脸地嚷嚷:“哪儿有您这么当妈的?这三九天儿的,
非得把孩子往托儿站颠儿?我这儿最近正好有了些精神头,还能替您搭把手儿呢!”
于丽往鼻子里 “嗤” 了一声,满不在乎地回嘴:“您可歇了吧,
刚从阎王爷那儿抢回来的身子骨儿,别再闪着腰。
我不送托儿站,揣怀里上班去?”
她怀里的小被卧又动了动,那于晨阳小不点儿许是被吵着了,
细声细气哼唧起来,跟小猫儿似的。
于丽赶紧把孩子往怀里紧了紧,斜着眼剜杨瑞华 —— 自打嫁进这门儿,
这婆婆就没给过好脸儿,如今倒假惺惺起来。
话茬子带着股子呛人的味儿:“您那点儿花花肠子,当我不知道?
少搁我这儿打镲!上回惦记我那雪花膏和的确良,这回又想踅摸啥?”
“咳咳!”
杨瑞华被戳中心病,捂着胸口咳了两声,脸却半点儿不挂相,
梗着脖子就戗回去:“您这叫什么话?我一个老婆子,要那雪花膏抹棺材板儿啊?
甭扯闲篇,孩子您就别往托儿站送了,我替您带着。
您呐,就想法子给我搞几尺灯芯绒面儿来,齐活!”
“您可真能算计!”
于丽眼睛瞪得跟铜铃似的,怀里的于晨阳又哼唧了两声,她拍着哄了哄,
声音压得更低却更尖刻,“灯芯绒?您知道现在这料子多金贵?
供销社柜台里跟宝贝似的锁着,凭票都抢不着,您当是萝卜白菜呢?
再说了,就您这病秧子,能把孩子带明白了?
别到时候孩子没看好,再把自个儿搭进去,那才叫得不偿失呢!”
“咳咳!”
杨瑞华咳得愈发厉害,嗓子眼儿跟塞了团棉花似的,
“这你甭管!我活了大半辈子,拉扯大四个孩子,难不成到这节骨眼儿上,
连个小孙子都带不利索?只要你能给我弄几尺布来,我替你带娃,
保管比托儿所带得强百倍!”
“您这是想瞎了心呐!”
于丽冷笑一声,抱着孩子往后撤了半步,眼角余光飞快扫过刘清儒那边。
见他稳稳当当地戳在那儿,她腰杆儿顿时挺得更直,心里头也踏实了不少。
杨瑞华脸涨得跟紫茄子似的,嗓门反倒更高了,
带着病气的颤音尖溜溜地钻出来:“你这叫什么话?灯芯绒要是弄不来,
明儿我就跟院儿里街坊念叨念叨,说你当妈的不疼孩子……”
“您爱念叨就念叨去,谁稀得管!”
于丽抱着孩子转身就要走,手却不自觉地把襁褓裹得更紧,
声音也亮堂了几分:“我可告儿您,想拿孩子当由头敲竹杠,门儿都没有!
我于丽不是那让人捏的软柿子,您趁早死了这份儿心,省得白费唾沫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