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机在令人焦灼的等待中,终于被秋风送来了。
永徽帝的忌辰,到了!
这一日,天刚蒙蒙亮,报国寺便笼罩在一层肃穆的寒意中。
深秋的晨风卷着落叶,在青石板铺就的甬道上打着旋儿。
巨大的银杏树叶子已变得金黄,被风吹落,铺了一地。
寺中香火缭绕,沉重的钟声一下下敲击,震荡着空气,也敲打着每个人的神经。
云阳公主的仪仗到了。
规格依旧,但护卫的禁军数量远超规制,盔甲鲜明,刀枪出鞘,凛冽的杀气冲淡了佛门的祥和。
为首一人,身形魁梧如铁塔,面容冷硬似岩石,正是北衙禁军统领窦纶。
他鹰隼般的目光扫过寺前每一个角落,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公主一身素白孝服,衬得脸色愈发苍白。她由两名宫女搀扶着,缓缓踏上寺前的石阶。
孝帽垂下的轻纱遮住了她大半容颜,只露出线条优美的下颌和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唇。
她的脚步虚浮无力,仿佛承受着巨大的悲痛,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
唯有低垂的眼帘下,眸光偶尔抬起时,掠过寺门内重重叠叠的殿宇飞檐,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沉静。
窦纶如同最忠实的影子,寸步不离地跟在公主身后三步之内。
他带来的精锐禁军迅速散开,控制了所有进出通道、殿宇角落,甚至攀上了钟鼓楼的高处,弩箭上弦,寒光点点。
祭拜在报国寺主殿大雄宝殿内进行。
巨大的鎏金佛像拈花微笑,俯视着芸芸众生。
殿内烛火通明,檀香的气息浓郁得几乎化不开。
永徽帝的灵位供奉在佛像下方的长案正中。
云阳公主在蒲团上盈盈拜倒,深深叩首。
她的动作标准而虔诚,每一次俯身,每一次抬头,都带着皇家贵女无可挑剔的仪态。
她口中低诵着超度的经文,声音轻柔哀戚,在空旷的大殿里幽幽回荡。
宫女们垂手侍立在她身后两侧。
窦纶按刀立于殿门内侧,目光如炬,紧盯着殿内公主的背影和殿外的一切动静。
整个大殿内外,落针可闻,只有公主低微的诵经声和烛火燃烧的噼啪轻响。
就在这时,殿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是一个禁军小校略带惊慌的呼喊,打破了近乎凝固的肃穆。
“窦将军!窦将军!后山塔林……有可疑人影晃动!形迹鬼祟!”
窦纶眉头猛地一拧,眼中寒光爆射。
“多少人?看清没有?”
“约莫七八个,身手矫健,朝后山密林去了!”
小校气喘吁吁。
窦纶迅速权衡。
公主在殿内诵经,殿门有他守着,殿外还有层层岗哨。
几个毛贼?还是调虎离山?
他不能离开公主身边!
但若真是刺客同伙,从后山潜入寺内也是隐患。
“赵都尉!”
窦纶沉声喝道。
“末将在!”
一名心腹将领立刻上前。
“带一队人,立刻去后山塔林,给我仔细搜!”
“发现可疑,格杀勿论,速去速回!”
窦纶命令道,目光依旧牢牢锁在殿内公主身上。
“遵命!”
赵都尉领命,迅速点了一队精锐,如狼似虎地朝后山扑去。
就在赵都尉带人离开,殿外守卫因这小小的骚动出现一丝短暂空隙的刹那。
一道身影如同融入殿内阴影的青烟,悄无声息地从佛像侧后方巨大的、垂落至地的明黄色帷幔后闪了出来。
他动作快得不可思议,没有带起一丝风,没有发出一丝声响,如同鬼魅。
几步之间,他已跪坐在云阳公主侧后方的一个空蒲团上,位置恰好被公主和侍立宫女的身影挡住,从窦纶的角度看去,那里空无一物。
来人正是许琅。
他同样一身素服,气息收敛得近乎于无。
他并未立刻开口,而是如同其他前来祭拜的信众一般,对着佛像和永徽帝灵位,深深拜了下去。
云阳公主的诵经声,在许琅身影出现的瞬间,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但也仅仅是一下,随即又恢复了流畅,声音依旧哀戚轻柔,仿佛什么也未曾发生。
许琅拜了三拜,直起身,目光落在前方公主那略显单薄的孝服背影上。
他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耳语,却清晰地穿透了低沉的诵经声,送入公主耳中。
“殿下受苦了。”
云阳公主没有回头,诵经声依旧。
但她的身体似乎极其轻微地放松了一线,紧绷的脊背线条柔和了半分。
“臣,幸不辱命。”
许琅的声音低沉而平稳,“长公主旧部,以武天为首,尚有可用之兵,散于各地。”
“他们对庆历,心含怨愤,对殿下,忠心未泯。”
“朝中,刘志生等世家子,皆已改换门庭,依附庆历。”
“然,仍有如御史中丞李桐、翰林侍读学士陈观等清流,心向殿下,可作内应。”
“庆历坐拥南衙北衙,兵甲之利,似不可撼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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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琅轻声笑道:“不过,臣手中握有一支奇兵。”
云阳公主的呼吸,微不可察地屏住了半息。
“神机营!”
许琅吐出这三个字,“营主陶竹成,副将墨小蛮,皆墨门嫡传,机关术精绝当世!”
他的声音里透出强大的自信,“五十门震雷炮乃陶竹成心血改良而成,此炮射程远超旧炮,一炮之威,可碎城门!”
“更有新造燧发火枪上千支,犀利迅捷!”
“此营明面留驻海州,实则早已潜行至京畿左近,隐于绵山深处!
“随时可出,摧枯拉朽!”
震雷炮!燧发枪!绵山!
每一个词都如同重锤,狠狠敲击在云阳公主的心上。
她眼底那蛰伏已久的、被深埋的火焰,终于被彻底点燃。
金刚怒目,菩萨低眉,她要做那执掌乾坤的佛!
许琅带来的不是虚无缥缈的希望,而是实实在在、足以撕裂庆历帝那看似铁桶江山的力量!
她依旧没有回头,但捻动佛珠的手指彻底停了下来,指尖因用力而泛白。
低垂的纱帘后,她的唇瓣几不可察地动了动,无声地吐出两个字:
“当真?”
许琅立刻领会:“千真万确,此乃臣翻盘之根本!”
“福王乱起,神机营初露锋芒,便已令叛军胆寒,此营之威,足可匹敌千军万马!”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却更显急迫,“殿下,时机稍纵即逝!”
“臣在外联络旧部,调度神机营,整军待发。”
“殿下在内,需稳住局面,串联忠贞,掌控宫禁。”
“待时机成熟,里应外合,大事可成!”
云阳公主的胸膛微微起伏了一下。
她缓缓地、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动作幅度小到只有近在咫尺的许琅才能察觉。
这细微的动作,却代表着最终的决断和盟誓。
蛰伏的潜龙,终于决定破渊而出。
“宫闱之内,本宫自有计较。”
云阳公主的声音终于响起,“司礼监秉笔太监王瑾,尚衣监掌印崔文礼,皆为本宫旧人。”
“羽林卫左卫副将赵锋,亦可信。”
“此三人,可作臂助。”
她语速加快,字字清晰,“庆历生性多疑,近日对本宫饮食用度监察愈发严密,似有察觉。”
“起事,宜早不宜迟!”
许琅沉声道:“殿下放心,臣即刻着手,待殿下信号!”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铠甲铿锵的摩擦声,迅速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