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南郊,十里长亭。
与一路行来所见的荒凉破败、饿殍遍野截然不同,此地已是人山人海,万头攒动。
京都的百姓消息最为灵通,早已闻风而动。
扶老携幼,箪食壶浆,彩绸高挂,将宽阔的官道两侧挤得水泄不通,无数道目光热切地投向官道尽头那片越来越近的、遮天蔽日的烟尘。
“来了!快看!是黑龙旗!黑龙旗出现了!镇国公!是镇国公回来了!”
一个站在长亭顶上的半大孩子眼尖,发出第一声激动到破音的呼喊,瞬间点燃了沉寂已久的火山!
“镇国公!是平了福王叛乱、全歼了倭寇萨摩水军的镇国公啊!”
“百胜之师!凯旋之师!”
“国公爷威武!黑袍军威武!”
“快看!为首那位骑黑马、穿玄甲、披红袍的就是许琅将军!真乃天神下凡!”
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震耳欲聋的呐喊声、激动难抑的哭泣声、喧天震地的锣鼓鞭炮声,汇成一股足以掀翻苍穹的声浪狂潮.
无数的手臂疯狂挥舞着,无数张面孔因激动而涨得通红。
五彩的花瓣如同绚烂的雨点,从两旁的酒楼茶肆雅间抛洒下来,纷纷扬扬,落在将士们冰冷的甲胄和风尘仆仆的脸上。
稚童骑在父亲的肩头,兴奋地拍着小手尖叫;大姑娘小媳妇们挤在人群最前面,红晕染透了脸颊,踮着脚尖,争相目睹那位传说中战无不胜的少年国公风采。
这一刻,许琅和他身后这支沉默如山的黑色铁流,便是京都百万黎民心中顶天立地的英雄,是扫清阴霾、带来安宁与希望的守护战神!
许琅一身玄甲在正午的阳光下反射着幽冷威严的光泽,猩红披风在身后如血浪般翻涌。
他面容沉静,目光如电,缓缓扫过沸腾如粥、热情似火的人潮,微微颔首致意。
每一次轻微的示意,都如同投入油锅的火星,引发更狂热、更汹涌的欢呼浪潮。
他身后的黑袍军阵列,在经历了长途跋涉的疲惫和沿途所见的人间惨剧后,面对这京都盛大的、几乎令人窒息的欢迎,依旧保持着严整到苛刻的军容,沉默如山。
唯有那一双双年轻或沧桑的眼眸中,锐利如刀的光芒无声诉说着他们的赫赫功勋与无上骄傲。
然而,这沸腾到极致的民间热情,与皇城大内中肃杀的气氛,却如同地狱与天堂,冰火两重天。
“陛下,镇国公已于半个时辰前从南门进了城,所到之处...”
负责汇报的内侍抬眼看了看坐在一旁的庆历帝,继续说道:“所到之处,京都的老百姓皆是箪食壶浆,称镇国公是大乾的英雄,是拯救万民于水火中的神...”
闻言,正在批阅奏折的庆历帝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英雄?神?呵呵....”
他将奏折扔到桌子上,起身看向窗外雄伟的皇宫,“这大乾的天下终究是我赵家的天下,还轮不到一个外姓人来拯救。”
“传旨,让镇国公即可入宫!”
内侍应了一声,急忙转身离去。
......
紫宸殿内金砖墁地,光可鉴人。
九根蟠龙金柱撑起巍峨穹顶,象征着至高无上的皇权。
新登大宝的庆历帝端坐于高高的龙椅之上,身着明黄九龙袍,头戴十二旒白玉珠冕冠。
冕旒垂下的玉珠微微晃动,遮挡了他眼中翻涌的阴鸷、忌惮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
御座之下,文武百官按品阶垂手肃立,鸦雀无声。
殿内空气凝滞得如同铅块,弥漫着无形的刀光剑影和令人窒息的压抑。
许琅卸去甲胄,换上了庄重的国公朝服,身姿挺拔如万仞孤峰般立于大殿中央,承受着四面八方或明或暗的审视与敌意。
他平静地行过觐见大礼,声音清朗沉稳,“臣,镇国公、黑袍军主帅许川,奉旨平定福王及萨摩藩之乱,今班师回朝,特向陛下复命。”
“许爱卿一路鞍马劳顿,辛苦了。”
庆历帝的声音从高高的御座上传来,带着一种刻意拉长的、听不出喜怒的腔调,“爱卿扫平叛逆,驱逐外侮,扬我国威,功在社稷,朕心甚慰啊。”
话音甫落,仿佛早已排练好一般,一个身着猩红獬豸补服、面容清癯刻板的御史大夫便迫不及待地跨步出班。
“陛下,臣有本奏!”
他高举象牙笏板,“黑袍军虽然平定叛乱,但却趁此机会私自扩军逾万,收拢流民,编练部伍,其心叵测!”
“此乃大逆不道,目无君上,其心可诛!”
“臣附议!”
又一名阁臣站出,语速极快,字字诛心,“镇国公与那所谓女侯江庭岳过从甚密,勾连甚深,要知道她总督海州军务,手握水军三大营重兵。”
“二人一在朝,一在野,遥相呼应,把持东南海疆,垄断盐铁之利!”
“此乃结党营私,祸乱朝纲,长此以往,君权旁落,国将不国!”
“陛下,不可不察啊!”
弹劾攻讦之声,一浪高过一浪。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如同无数支淬毒的冷箭,从阴暗角落攒射向大殿中央那个孤傲的身影。
文臣们引经据典,口沫横飞,从“御下无方”、“养寇自重”,到“结党营私”、“意图谋反”,罪名越来越大,言辞越来越恶毒。
仿佛许琅不是凯旋的功臣,而是祸国殃民、十恶不赦的巨奸大恶!
武将班列中,一道充满怨毒、快意与残忍的目光更是如同实质的毒蛇信子,死死缠绕在许琅挺拔的脊背上。
正是窦纶!
他如今已贵为京营神策军指挥使,御赐麒麟明光铠加身,腰佩御赐金鳞宝刀,趾高气扬。
当初青州马场被许琅以霹雳手段夺走,将他从封疆大吏打落尘埃。
这等奇耻大辱不可不报!
他嘴角噙着一丝狰狞嗜血的冷笑,手按刀柄。
只等文官们将火拱到最旺,便要跳出来给予致命一击,一雪前耻!
面对这疾风骤雨、欲置人于死地的攻讦,许琅负手而立,神色平静得如同万年寒潭。
直到那“结党营私”、“意图谋反”的诛心之论喧嚣于殿,他才缓缓抬起眼睑。
那目光平静无波,却如同两道冰封万载的寒流,瞬间让几个跳得最凶、喊得最响的御史感到一股刺穿骨髓的寒意,声音不由得一滞,气势为之一挫。
“拥兵自重?”
“海州孤悬东南,直面东夷虎狼,福王叛乱,勾结外寇,二十万豺狼之师兵临城下!”
“海州城危如累卵,旦夕可破,彼时,朝廷援兵何在?中枢调令何在?!”
他声音陡然转厉,“若非我黑袍军将士以血肉之躯筑成城墙,以必死之志血战不退,此刻,恐怕列位大人已无机会在此高谈阔论,弹冠相庆!”
“倭寇的刀锋,怕是早已架在诸位的脖子上了!
“海州若失,东南门户洞开,倭寇长驱直入,诸位大人是准备用你们的锦绣文章去抵挡,还是用你们的如簧巧舌去退敌?!”
一众大臣闻言皆是面色一怔,不知该如何开口。
许琅冷笑一声,“至于扩军,海州城下血战,我黑袍军将士折损过半,若按兵部那套陈规旧制补充兵员,文书往来扯皮,兵员调拨迟缓,何年何月才能成军?”
“倭寇会等吗?!萨摩水军的刀会等吗?!”
他目光如炬,接着说道:“至于流民,本公收容他们,发予口粮活命,组织自救,开垦荒地,重建家园!”
“敢问陛下,敢问列位大人,本公是让他们拿起刀枪造反了?还是聚啸山林为祸一方了?!”
“本公所做,不过是让这些活不下去的大乾子民有片瓦遮头,有口糟糠果腹,不至饿死道旁,成为诸位大人口中‘流寇’的源头!”
“这,难道也成了诸位大人眼中不可饶恕的罪过?!”
说到这,他猛地转身,目光如雷霆般扫过全场,最后定格在庆历帝冕旒之后那张阴沉如水的脸上。
“陛下,臣与忠勇侯江庭岳,皆受皇命,共守海疆!”
“袍泽之情,同生共死之义,于尸山血海、刀光剑影中淬炼而生,此乃为将者本分,天经地义!”
“若因共同御敌、保境安民便成了‘结党营私’,成了‘把持海疆’,那敢问陛下,这大乾的万里河山,这四海的黎民安宁,还要不要武将去守?!还要不要将士们去抛头颅洒热血?!”
“莫非在朝诸公眼中,武将只能孤军奋战,只能坐以待毙,才算是忠心耿耿?!”
字字如惊雷,句句似利刃!
如同九天雷霆在紫宸殿的雕梁画栋间轰然炸响!
方才还群情汹汹、气势滔天的文官们,被这连珠炮般的诘问、这铁一般无法辩驳的事实和凛然磅礴的气势,驳斥得面红耳赤,张口结舌,如同被掐住脖子的鸭子。
窦纶脸上的狞笑彻底僵住,握着刀柄的手青筋暴起,指节发白,却找不到丝毫发作的缝隙。
许琅不仅将他们的攻讦一一化解于无形,更反戈一击,直指朝堂衮衮诸公的昏聩无能、党同伐异与刻薄寡恩。
龙椅上,庆历帝藏在十二旒冕冠后的脸色,已经阴沉得如同暴风雨前的墨海。
他放在蟠龙扶手下的手指因极致的愤怒与失控的杀意而指节发白,微微颤抖。
许琅的锋芒之盛,应对之利,远比他预想的更甚。
这哪里是待宰的羔羊?分明是一头闯入殿堂、择人而噬的洪荒巨兽。
他强压下几乎要冲破胸膛的狂怒与忌惮,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种刻意挤出的疲惫与虚假的和缓。
“好了,朝堂重地,吵吵嚷嚷,如同市井泼妇,成何体统!”
他挥了挥手,语气带着帝王特有的虚伪宽容,“许爱卿所言...嗯,亦有其理。”
“永徽父皇之事牵涉甚广,疑点重重,自有三法司会同有司详查,务求水落石出,以告慰父皇在天之灵。”
“至于海州御敌,扩军安民,亦是情势危急之下的权宜之计,虽有不妥,亦属情有可原。”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许琅身上,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
“许爱卿劳苦功高,一路风尘仆仆,想必也乏了。”
“今日且先退下,回府好生歇息。”
这看似息事宁人、实则暗藏杀机、充满帝王心术的打圆场,虚伪得令人作呕。
许琅心中冷笑如冰,面上却波澜不惊,只是平静地躬身行礼。
“臣,谢陛下体恤。”
“臣,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