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州城东,秦家别院。
虽然入夜,但院墙之外,人声、马嘶、金铁交鸣的喧嚣已如涨潮的海浪。
黑袍军已决定明日返京,此时正在做着最后的出行准备。
许琅褪去象征国公威仪的蟒袍,只着一身素色棉麻常服,端坐在亭下欣赏着月色。
秦玉儿捧着一盏刚沏好的雨前龙井走来,步态依旧婀娜如柳。
她将白瓷茶盏轻轻放在许琅手边的石几上,氤氲的茶香袅袅升起,模糊了她清丽眉宇间深锁的忧思与眷恋。
“公子,此去京都乃是龙潭虎穴,波谲云诡,万望珍重自身。”
她抬起眼,那双剪水秋瞳里盛满了不舍,“海州有文先生运筹帷幄,有江侯爷坐镇水陆,奴家在此一切安好,莫要为奴家分心。”
许琅未答,温热而带着薄茧的手掌已伸过来,稳稳握住了她微凉而有些颤抖的指尖。
“玉儿,随我入京吧,国公府虽非铜墙铁壁,但深宅重院,护你周全并非难事。”
他沉声道:“留你孤身于此,千里之遥,我心如何能安?”
秦玉儿的手在他掌心猛地一颤,随即更用力地回握了一下,却又带着万般不舍地抽出。
“国公府...”
她轻轻摇头,“那里终究是乐瑶公主时常踏足之地,她是金枝玉叶,是永徽帝曾捧在手心的明珠,更是...更是新帝庆历帝唯一的嫡亲胞妹。”
她顿了顿,神色越发坚定。
“我若去了,以这见不得光的外室身份,夹在你与她之间...公子,莫要因我,再平添新帝猜忌的由头,再授朝堂上那些虎视眈眈之辈以攻讦你的利刃。”
“永徽帝的事终究是起于那个叫小娥的侍女,而那小娥又确是从我国公府出去的...这层干系,新帝是不会忘的,那些盯着你、欲置你于死地的人,更会死死咬住不放。”
许琅脸色微怔,但旋即露出一抹笑意。
秦玉儿虽然久居海州不出,但以她的聪慧,倒是将当下的时局看得一清二楚。
“放心吧玉儿,我既然已决定入京,自然就做好了准备,你...”
他还没说完,秦玉儿忽然摇头阻止他继续说下去。
“奴家此生能得公子倾心相待,已是苍天垂怜,不敢再奢求名分虚位,更万万不敢成为公子的负累和破绽。”
她缓缓将身子轻轻贴在许琅的胸膛上,脸色微羞地说道:“只求公子临走之前能给奴家留下一点念想...一点融着你骨血的念想。”
“让我在这海州,守着我们的孩子,守着这点希望,等你平安归来。”
许琅心头剧震,如同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
他紧紧抱住怀中温软的身躯,千言万语堵在喉间,最终只化作更紧的拥抱。
没有再多言,许琅伸手将秦玉儿轻盈的身躯横抱而起,大步走向内室那扇隔绝喧嚣的房门。
秦玉儿将滚烫的脸颊深深埋入他的颈窝,双臂紧紧环住他的脖颈。
红烛摇曳,光影在纱帐上投下缠绵悱恻的舞姿。
没有离别的言语,只有抵死的缠绵。
......
翌日,海州城东门。
旌旗蔽空,刀枪如林,寒光汇聚成一片令人心悸的钢铁森林。
许琅已换上玄色山纹明光铠,冰冷的金属甲叶在朝阳下折射出幽暗而威严的光泽,猩红如血的披风在身后猎猎飞扬,端坐于神骏非凡的乌云踏雪之上,凛然如战神自九天临凡。
他身后,是肃然列阵、杀气凝练如实质的黑袍军。
四千历经海州血火淬炼、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百战老兵,如同沉默的黑色礁石,眼神锐利如鹰隼,杀气内敛却令人胆寒。
而六千余海州当地新募的健儿,身着崭新的黑色棉麻号衣,脸上虽有初临战阵的紧张,更多的却是被城中父老灼热目光点燃的冲天豪情与保家卫国的赤诚。
他们手中的长矛枪尖在朝阳下闪烁着密集的寒光,汇成一片望不到边际的、令人头皮发麻的金属荆棘之林。
通往城门的宽阔官道两旁,早已被汹涌的人潮彻底淹没。
“国公爷万胜!黑袍军万胜!”
“儿啊!跟着国公爷好好杀敌,莫给祖宗丢人!”
“他爹!刀枪无眼,护好自己!”
“......”
箪食壶浆的百姓们将煮得滚热的鸡蛋、烙得焦香的面饼、甚至珍藏许久舍不得吃的腊肉、鱼干,拼命塞向行进的军士手中。
哭声、喊声、千叮万嘱声、震耳欲聋的祝福声,汇成一股滚烫灼热的洪流,猛烈地冲击着每一个出征将士的心房。
许多新兵的眼眶瞬间红了,死死攥紧手中冰冷的武器,仿佛那冰冷的铁器上已承载了家乡父老沉甸甸的生命与期望。
江庭岳一身银亮细密的鱼鳞锁子甲,外罩象征一品侯爵威严的麒麟战袍,身姿挺拔如崖顶青松,立于送行队伍的最前方。
在她身后则是以文先生为首的赤潮帮核心砥柱,以及水军三大营刚被晋升的青年将领们。
所有人的目光,都如同被磁石吸引,聚焦在那玄甲红披、即将远行的身影上。
“国公!”
江庭岳抱拳,“海州有我,水军三大营有我,必不负重托,新舰必如蛟龙入海,士卒必日夜操练,枕戈待旦。”
“今日东夷寇边之仇,他日必以血还血,以牙还牙!”
许琅微微颔首,目光如鹰隼扫过众人,最后落在文先生身上。
“先生,海州商贸,乃我根基命脉,亦是我等耳目。”
“北莽之地铁骑如云,乃大乾心腹之患。”
“打通商路一事,务必隐秘如夜行,迅捷如疾风。”
“商队所至,货殖为表,耳目为里。”
“北莽王庭之动向,各部酋首之虚实,山川地理之险要等...凡有所得,皆以最高密级,火速报我京都!”
文先生点了点头:“大当家放心,北地风沙虽烈,却挡不住商贾逐利之心,更遮不住我辈探秘之眼。”
“商路即情报之路,属下省得,必不负所托!”
“好!”
许琅最后一眼深深望向海州城那沐浴在朝阳金辉中、巍峨雄壮的轮廓,望向城下那无数双饱含热泪与期盼的眼睛,望向并肩浴血的袍泽。
他猛地一勒马缰。
“唏律律——!”
乌云踏雪人立而起,发出一声响彻云霄的长嘶。!
“出发!”
令旗如血,轰然挥下!
金鼓之声震天动地,瞬间压过所有喧嚣。
一万黑袍精锐,如同蓄势已久的黑色钢铁洪流,骤然启动。
沉重的脚步声整齐划一,踏得大地微微震颤,在震天的呐喊与无数牵挂灼热的目光注视下,踏上了北上京都的漫长征途。
马蹄踏起的滚滚黄尘,如同一条苍黄色的巨龙,在海州城外久久盘旋,最终蜿蜒向北,融入苍茫天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