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远的脸涨得通红,一半是急的,一半是被噎的。
他没想到赵瑞刚的抵触竟来自这里,张了张嘴想辩解:
“可座谈会是定下半年工业基调的大事,跟私人恩怨两码事……”
“对我来说不是。”赵瑞刚放下搪瓷缸,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
“瓦窑大队能有今天,靠的是实打实的技术,不是钻营拍马。让我跟冯一涛坐在一起讨论‘工业方向’,周秘书不觉得可笑吗?”
周远看着他坦荡的眼神,突然想起吕局长让自己来瓦窑大队时交代的话:“务必要让他来参加!”
他的语气不自觉地软了下来:“赵同志,我知道你委屈。可机会实在难得……”
赵瑞刚看了他一眼,眼神里多了点复杂:“周秘书回去跟吕局长说,不是我不给面子。只是有些底线,比所谓的机会要重要。”
周远看着赵瑞刚油盐不进的模样,额头上的汗珠子顺着鬓角就往下淌。
他知道再耗下去也是白搭,可吕局长那边的任务完不成,自己这秘书的脸面往哪儿搁?
“赵同志,”他抹了把脸,语气里带着恳切,做最后的挣扎,“您要是实在不愿参会,能不能跟我去趟市局?”
“当着吕局长的面,您把缘由说清楚——吕局长是讲道理的人,您亲自解释,总比我在中间传话强。”
这话倒让赵瑞刚愣了愣。
与其在这儿与一个秘书掰扯半天,真不如直接面对吕振邦说清楚来得实在。
况且师父郑怀城赶了好些天的一份资料正好快要收尾了,本就想找机会跟市局汇报。
“也好。”赵瑞刚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确实也想见见吕局长,有些事,当面说更清楚。”
周远没想到峰回路转,又惊又喜,猛地从木凳上站起来。
白衬衫的褶皱都顾不上抚平:“那太好了!咱们这就走?吉普就在外面等着呢。”
“不急,周秘书需要等我小半天,我还有些文件没处理。”赵瑞刚道。
周远忙不迭地点头:“只要赵同志愿意去市局,等多久都行!”
赵瑞刚点点头:“那我去资料室尽快整理。”
周远看着他离去的背影,长长舒了口气。
与赵瑞刚的一番口舌之争,他后背的衬衫早已被汗水浸透。
这趟瓦窑之行虽没劝动赵瑞刚参会,好歹没让任务彻底黄了。
只是他心里隐隐觉得,赵瑞刚要跟吕局长说的“事情”,恐怕不止解释那么简单。
时近中午,赵瑞刚直接去了老宅。
老宅大门口的门框上挂着一块染红的粗布,昭示着这家三天前刚刚添了新生命。
赵瑞刚大步进去,朝着院里人喊了句:“爹,娘,二嫂咋样?”
老娘王秀娥往大锅里添水,见他进来,脸上的褶子都笑开了:“瑞刚来啦!你二嫂挺好,刚还念叨,说你送的红糖熬小米粥,香甜的呢。”
堂屋的桌上,碟子里还放着一盘红彤彤的鸡蛋。
老爹刘德昌坐在太师椅上,吧嗒着旱烟,冲刚进门的赵瑞刚扬了扬下巴:
“前儿你送那二十个鸡蛋,你娘今早全给染红了。瞅瞅这丫头的福分,刚落地就有红糖鸡蛋,比她小哥哥那年强多了。”
染喜蛋,是这个年代人们给新生儿庆祝“三朝”最朴实的做法。
二哥乐得直笑:“桂兰说这个丫头乖得很,吃饱了就睡,跟你二嫂一个性子!”
赵瑞刚看着大家一阵喜悦,自己也由衷地开心:“起名儿了吗?”
二哥道:“还没呢,桂兰说不急。铃铛给妹妹起了个小名,叫铜锣,说要跟自己的名字对应。”
赵瑞刚刚喝进去的一口凉水差点儿喷了出来。
屋里正说着话,院外就传来一阵喧嚣。
四个皮猴子野兔子似地冲进来,围住了桌上的红蛋叽叽喳喳。
大嫂李素英给他们往衣服兜里塞鸡蛋,叮嘱道:“你们几个今天负责分喜蛋,跑慢点儿,别摔了!”
几个孩子立马叽叽喳喳地吵着谁去给看西头的王大爷送,谁去给东头的李婶送。
老爹刘德昌磕了磕烟锅:“让忠国领着,挨家挨户分,别忘了说‘添了丫头,沾沾喜气’,遇着有小孩的,多给一个。”
赵瑞刚笑着看他们闹,转身往朝院里灶房走。
刘彩云正蹲在灶前添柴,大锅里熬的红糖小米粥咕嘟咕嘟冒着泡。
见他进来,往灶里塞了把豆秸:“找我?”
“嗯,”赵瑞刚蹲在她身边,也给添了把干柴,“下午我得跟市工业局的周秘书去趟市里,估计明天上午才能回来。”
刘彩云手里的火钳子顿了顿:“是为了座谈会的事儿?”
“有些事得跟吕局长当面说。”赵瑞刚捏了捏她沾着草木灰的手,“老宅这边你多照看吧。”
“知道,你去忙正事儿吧。”刘彩云答道。
赵瑞刚临走前,又回头叮嘱了一句:“别让铃铛给小妹妹取名叫铜锣!”
晌午的阳光炙热地烤着资料室的窗户。
郑怀城把最后一页文件叠放整齐,用镇纸压住,抬头见赵瑞刚进来,眸光顿时亮了亮:“都齐了,你看看。”
赵瑞刚一进门就察觉不对,师父把那支用了十年的金星钢笔别在上衣兜里,分明是要出门的架势。
“师父,您这是?”
“跟你去市局。这件事我谋划了五年,眼见有了眉目,也该由我当面跟吕局长说清楚。”
赵瑞刚摇摇头:“师父,您不能去。”
“为啥不能?”郑怀城眉毛拧成疙瘩,“冯一涛在鞍阳盘根错节,你单枪匹马去,吕局长未必会信你一个后生。我去就不一样了,我在工业行里混了这么多年,吕局长总得给几分薄面。”
“就是因为您在这行太久,才不能去。”
赵瑞刚道,“您忘了之前他怎么磋磨您了?再看看这个马松山举报事件,也是冯一涛的手笔!他要是急了,什么阴招使不出来?”
郑怀城把搪瓷缸往桌上一顿,水花都撒了出来:“正因为他阴狠,才该我去!我一把老骨头了,就算真出了事,也不能让你这棵好苗子被他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