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瑞刚看向王干事,手指在桌沿轻叩两下,语气平静却带着锋芒:
“王干事,有件事我想问问。文件详情显示,调查组是在收到举报信当天,就来瓦窑大队把刘队长带走了。这之前,仓库账目没细查,社员证词没收集,这不合规矩吧?”
他抬眼看向对方,“是不是有人在背后催着他们尽快‘破案’,甚至挑唆着这么干?”
王干事捏着文件的手指紧了紧,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
“这……调查组也是急于立功。最近县里在抓‘肃清坏分子’的典型,他们怕是想拿这案子表功,动作是急了点,但绝没旁人插手。”
他把文件往刘永才面前一递,语气加重了几分:“县委核查过全部流程,确实是程序上的急躁,没别的问题。”
赵瑞刚盯着他闪烁的眼神,心里已然明了。
王干事,不,怕是整个县委都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外面社员的议论声越来越大,再揪着不放反倒显得瓦窑大队不懂事,况且他们手里确实没冯一涛插手的实证。
刘永才站起身,对着王干事点点头:
“既然是县委的决定,咱服从组织安排。但有句话得说在前头——往后谁再敢给瓦窑大队泼脏水,不管他背后站着谁,咱都跟他掰扯到底。”
王干事收起文件,松了口气似的笑道:“这就对了嘛,都是为了工作,往前看。”
听到“记过”“撤职”时,马松山攥着拳头,指甲几乎都要嵌进肉里。
半年前,他还在嘲笑刘德昌守着个破烂车间,讥讽刘永才是个挥锄头的泥腿子。
那会儿只当这村子是堆不值钱的土坷垃,自己从来瞧不上这里。
后来冒出个刺头儿赵瑞刚,利用维修套件儿竟然摆了自己一道。
从那时起,自己与瓦窑大队的梁子就算结下了。
原本以为,一封举报信下去,就能把刘永才钉死在“通匪”的耻辱柱上,连消带打地整治了赵瑞刚,为自己报仇。
而且自己也正好借着这桩“大案”在冯一涛面前挣些脸面。
有了龙头研究所的所长做靠山,自己下半辈子不就越过越顺了吗?
然而,现在呢?
他得哈着腰道歉,背上记过处分。
自家婆娘连售货员的铁饭碗都丢了。
而刘永才和赵瑞刚却像没事儿人似的,坐在大队部里接受众人拥戴。
他心里猛地一沉。
原来这瓦窑大队早不是当年那个靠天吃饭的穷村子了。
能接国家项目,能让县委不顾冯一涛面子,直接插手案子,连调查组都得看他们脸色。
刚才王干事念处分时那副急于收尾的样子,分明是怕把事情闹大,得罪了这个藏着硬骨头的村子。
刘艳娟早就哭成了泪人儿,马松山狠狠甩开她的手,低声骂了句“没用的东西”。
他感觉自己这辈子都没这么憋屈过,心里再恨,却又不得不承认:
这瓦窑村已经不是自己能动的了。
马松山拽着哭哭啼啼的刘艳娟刚走出大队部,社员们的议论声就像潮水一般涌上来。
有人朝地上啐唾沫,有人叉着腰骂“活该”。
两口子头也不抬,灰头土脸地出了村子。
“都静静!”
王干事清了清嗓子,扬手示意大伙安静,
“有件喜事要宣布——那天调查组搅了大伙儿看电影的兴致,县委特意派了放映组来,今晚就在打谷场补放一场,还是新到的《上甘岭》!”
“真的?”有人不敢信,往前凑了两步。
“县里的干部还能骗咱?”大福娘一拍大腿,扯着身边的人就往家跑,“快回去搬板凳!占个好位置!”
瞬间,刚才还憋着气的社员们像炸开的爆米花。
欢笑声、脚步声、吆喝孩子的嗓门声交织在一起,整个村子都欢腾了起来。
等王干事和社员们都走了,大队部里的气氛又沉了下来。
干部们重新围坐回长条桌旁。
刘富贵摸出旱烟盒,划了三次才点燃火柴。
会计老王头目光低垂,脸上忿忿不平。
刘永才先开了口,指节在桌面上轻轻叩着:“瑞刚,这结果……你咋看?”
赵瑞刚声音低沉:“县委这是想息事宁人。文件里没有出现冯一涛的名字。但如果没有冯一涛的推波助澜,凭借马松山的职位,根本接触不到调查组,更不可能催着调查组罔顾程序,直接抓人。”
他顿了顿,继续道:“但现在,马松山两口子成了替罪羊,这是明摆着要把案子压下来了。”
“那咋行?”刘富贵猛地把烟锅往桌上一磕,“冯一涛没揪出来,就像背后藏着条毒蛇!这回没咬着人,保不齐下次就下毒!”
“怕也没用。”赵瑞刚语气平稳,眼底却藏着冷光,“从北荒农场项目总结会开始,同他的梁子就结下了。再加上孙玉明,我师父以及穆同志的事,他心里早憋着气。这次诬告不成,往后只会更狠。”
他端起搪瓷缸喝了口凉茶,继续道:“但咱也不用怕。北荒农场的订单握着手里,这就是底气。他来一次,咱挡一次;来十次,接十次——兵来将挡,水来土屯。”
话虽如此说,但他心中却下定决心:这次的事情不能就此轻轻揭过,定会让冯一涛付出代价。
刘永才看着他沉静的侧脸,点了点头:“瑞刚说得在理。咱先把日子过好,把北荒的活儿干漂亮——手里有粮,心里不慌;手里有家伙,腰杆就硬。至于别的,走着瞧。”
其他干部也都赞同地点头称是。
这天晚上,打谷场上再次挂起了白布银幕。
孩子们在人群里钻来钻去,手里攥着炒得喷香的黄豆粒。
老汉们蹲在打谷场边上抽旱烟,烟袋锅的火星子明明灭灭。
妇女们围坐在一起唠着家常,目光却总往银幕上瞟。
整个打谷场洋溢着一片欢声笑语。
当《上甘岭》的主题曲一响起,全场又立马安静,都全神贯注地看起电影来。
刘永才站在人群后,看着黑压压的人头,嘴角忍不住往上翘。
诬告的事虽没连根拔起,但瓦窑大队的名声正了,社员们的心齐了,这就够了。
日子嘛,本就是磕磕绊绊往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