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玉案
倒彩声里乾坤转,偏把嘘声揉成叹。
破锣敲碎旧戏班,秃笔描出新江山。
摔玉冠,裂锦衫,荒唐戏文唱正冠。
莫道观者皆懵懂,喝倒声中藏机玄。
临安城北的瓦舍勾栏内,三丈红毡已褪成酱色。老艺人胡秃子的《包公断案》正唱到铡美案,台底下忽响起一声尖哨:"陈世美冤呐!"茶碗瓜子皮雨点般砸上台,胡秃子的乌纱帽被掀翻,露出锃亮脑门。他却不慌不忙,就势滚倒在地,捏起假嗓:"驸马爷您可听见了?百姓的唾沫星子比铡刀利啊!"
满场倒彩霎时转成哄笑。
角落里的琵琶女柳莺儿看得真切。她抱紧怀中曲谱,指甲掐进《霓裳羽衣曲》的封皮——昨日她按谱弹完《春江花月夜》,却被醉汉讥讽"不如隔壁王瞎子哼俚曲"。此刻她撕下曲谱末页,咬破指尖写下新词,反手将琵琶横抱膝头。
"诸位爷赏脸!"柳莺儿一脚踢翻琴凳,"今儿不弹《玉树后庭花》,改唱《屠户女儿骂街》!"五指猛扫琴弦,破锣嗓惊飞梁上燕。台下泼皮们正要喝倒彩,却听她唱道:"东街张屠户,卖肉称不足,左脸贴猪皮,右脸糊牛肚……"被骂的泼皮头子李大刀刚跳起来,又听下一句:"唯有李爷仁义厚,三文铜钱给五两肉!"满场爆笑中,李大刀讪讪掷出块碎银:"接着骂!爷爱听!"
城隍庙前的说书人陈破嘴更是此道高手。某日说《武松打虎》被嘘,他竟将惊堂木换成菜刀,剁着案板开讲:"且说那吊睛白额大虫,实乃景阳冈酒家的幌子!武二郎醉眼昏花,三拳打烂了布老虎!"听众正要骂他胡扯,却见他从案下拎出虎皮:"不信您瞧,这棉花还在外冒呢!"待众人笑倒,他忽正色:"列位看官,这世道多少假虎横行?"顿时满场肃然,铜钱如雨落。
一曰"借力打力"。正如《鬼谷子》所言"反以知彼,覆以知己",胡秃子将倒彩化作戏文,恰似《庄子》"匠石运斤"的妙谛——他接住观众砸来的情绪,反手雕成新的梁柱。那顶滚落的乌纱帽,实则是打开新戏路的钥匙。
二曰"以辱为荣"。柳莺儿的《骂街曲》暗合《孙子兵法》"顺详敌意"的诡道。当她把泼皮的羞辱编成唱词时,看似卑躬屈膝,实则以毒攻毒地重掌了话语权。
三曰"指桑骂槐"。陈破嘴的布老虎看似荒唐,实为《韩非子》"说难"之术的极致演绎。他解构经典不是目的,剑锋所指实是台下"假虎横行的世道"。
更妙的是撂地杂耍的吕瘸子。他表演胸口碎大石时,总故意留条石缝。当看客嘘他"作假",他便抡锤狂砸:"列位瞧好!今日这石板不碎,吕某倒贴十文钱!"石屑纷飞中,他悄悄缩起瘸腿——那石板早被醋泡酥了芯。待石板裂成八瓣,他抹着汗苦笑:"诸位火眼金睛,吕某这瘸腿倒是真材实料!"嘘声顿时化作喝彩,铜钱掷得比石板碎。
"这叫‘留破绽’。"吕瘸子收摊后啜着烧刀子,"人见着假处,便觉其他都是真的。"他敲了敲瘸腿,发出空洞回响——原来那腿是棉絮塞的假肢。
遇此等化腐朽为神奇之辈,较劲不如借势。昔年西湖画舫上的歌伎苏小小,被恩客讥讽"只会唱靡靡之音",当夜便撕破罗裙,抱阮琴唱起《乞儿谣》。纨绔们本想羞辱她,却闻曲中沧桑,竟纷纷掷金求教坊司收录新曲。老鸨欲阻,小小轻笑:"这脏兮兮的调子,不正是爷们要的野趣?"
《淮南子》有云:"圣人裁物,不为物使。"瓦舍梁间的蛛网忽坠下一只断腿蜘蛛,正落在柳莺儿琵琶上。她信手拨弦,蜘蛛随《骂街曲》节拍舞动八足,竟引得满堂喝彩。胡秃子蹲在台口暗忖:"这妮子倒是悟了——观众要的从来不是雅乐,是活生生的喜怒哀乐。"
醉花阴
倒彩喝破九重天,嘘声织就新戏衫。
断弦琵琶骂街调,瘸腿石板醋泡棉。
假作真,丑化妍,荒唐里头有真言。
莫道观客皆懵懂,喝倒声中乾坤颠。
柳莺儿如今坐镇瓦舍头牌,面前摆着三把琵琶:一把雕凤头,一把镶螺钿,第三把却裹着破麻布。新来的乐伎不解,她抚着麻布琵琶轻笑:"这是李大刀砸过的,裂帛声最配《骂街曲》。"忽有臭鸡蛋飞上台,她侧身闪过,就势唱道:"哪个王八砸的蛋?可是西街卖馊饭?"台下笑骂声混着铜钱响成一片。屋梁上那只断腿蜘蛛仍在结网,网上粘着半片《霓裳羽衣曲》的残谱,在穿堂风里晃如招魂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