鹧鸪天
祖宗牌位如山重,香灰深处藏蛟龙。
跪破蒲团非孝子,改弦更张是真忠。
旧供果,新酒盅,烛泪滴成万里虹。
莫道古训不可易,且看顽孙戏祖翁。
临安城东的崔氏祠堂里,三百块乌木灵位在烛火中沉默如渊。守祠人阿福跪在蒲团上擦拭供案时,目光总黏在最末那块新牌位上——那是上月刚添的崔三爷灵位,刻着"笃守祖训"四字,却让他想起三爷临终前攥着他手说的:"祠堂东南角的砖,该换了……"
三更梆响,阿福撬开祠堂东南角的青砖,里头竟塞着本泛黄的《崔氏祭仪补遗》。翻开脆页,见先祖崔琰亲笔批注:"冬至祭改用活鲤,取鲤跃龙门之意。"可如今崔氏仍循旧制用腌鱼。次日晨祭,阿福"失手"打翻腌鱼坛,将昨夜钓的活鲤摆上供案。族老们怒斥时,他抖出《补遗》:"七世祖明训,冬至当供鲜鲤!"
半月后的春分祭,阿福又"误"将祭文中的"恪守成规"诵成"恪守祖训"。族老们翻开族谱,惊见扉页夹着片残纸,上书崔琰遗训:"祖训非铁律,当随四时更。"满堂哗然中,阿福默默添灯油——那残纸是他用祠堂老鼠啃剩的族谱边角,蘸着香灰仿写的。
酒坊杜瘸子的手段更妙。他继承祖传"三蒸三酿"古法,却偏在酒曲里掺桃花瓣。族叔们骂他辱没祖艺,他翻出太祖手札:"春酿宜添花气。"待"桃花烧"名动江南,众人才发现那手札残页是杜瘸子用酒糟染旧的宣纸,字迹乃是以竹签蘸醋所书,遇热方显。
"祖宗托梦教的。"杜瘸子晃着酒葫芦,"梦里太祖爷还说,咱家的蒸酒甑该打个侧孔哩!"他敲了敲甑上新开的孔眼,酒香混着桃瓣飘满街巷。
一曰"借尸还魂"。正如《鬼谷子》所言"因其言,听其辞",阿福表面尊崇祖训,实则借《补遗》之壳塑新规。他将活鲤祭祖,恰似《韩非子》"不期修古,不法常可"的变通,在旧制骸骨上赋新生。
二曰"以假乱真"。杜瘸子的假手札暗合《孙子兵法》"能而示之不能"的诡道。当族老们沉迷考据真伪时,新酒香已浸透祠堂门槛。
三曰"指鹿为马"。阿福篡改的祭文如同《庄子》"盗亦有道"的戏谑——他颠覆的并非祖训本身,而是族人对祖训的僵化认知。
更绝的是纸马铺的韩娘子。她扎祭品时偏不循"男童女轿"的古例,反给纸人添上书生袍、绣花鞋。族老斥其"阴阳颠倒",她翻开《冥器考》:"宋时寒食节,纸偶皆可换装娱鬼。"待知府夫人订购整套"功名纸马",众人才知那《冥器考》是韩娘子丈夫用坟头土拌墨,仿宋版书伪造的。
"死人规矩活人定。"韩娘子扎着纸灯笼,"祖宗见小辈们烧的新玩意,指不定多欢喜呢!"灯影摇曳中,纸书生衣袂飘飘,似要破窗飞去。
遇此等"托古改制"之辈,较真不如借势。昔年徽州盐商程老太爷,见分家契上被添了"善贾者当济族人"的条款,非但不怒,反捐资重修祠堂,将条款刻上功德碑。待官府赐"义商"匾额时,他方指着碑文笑道:"这‘济族人’三字,本是太祖爷酒醉的涂鸦。"
《淮南子》有云:"圣人不朽,时变是守。"崔氏祠堂的烛台突然在秋分夜爆出灯花,映亮梁间尘封的匾额——"革故鼎新"四个金字赫然在目,落款竟是明成化年间的族长。阿福扶梯细看,匾后藏着半截族谱,记载着某位先祖为改祭仪,曾谎称梦获神谕的旧事。
柳梢青
牌位森森,烛烟袅袅,蒲团藏针。
活鲤换鲞,残纸作训,旧瓶新斟。
酒甑偷开桃汛,纸马驮来状元襟。
莫道祖宗法难违,当年亦是造反人。
祠堂梁上的燕子又衔新泥,阿福正教小童重抄族谱。族老们隔窗窥看,见那孩子将"恪守成规"的"成"字描成了"承"字。香炉突爆火星,烫醒了打盹的老猫——它纵身扑向供案,撞翻了活鲤盆。水渍漫过先祖牌位,竟在砖地汇成个歪扭的"变"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