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伞难遮新雨急,扁担偏挑旧时风。
吆喝声里乾坤转,秤杆高低各不同。
汴河晨喧
北宋宣和年间,汴京城虹桥下的早市,笼着蒸饼的热气与鱼腥味。五十岁的王老蔫蹲在祖传的榆木案前,案角凹痕里积着三代人剁肉的油腥。他按着父亲教的"三快"诀:快剁、快称、快包,羊腿骨在刀下"咔咔"裂响。"客官瞧好,三斤二两足秤!"铜钱落进陶罐的脆响,和三十年前一模一样。
桥那头忽传来清亮的少年音:"现切现烫!羊肉旋鲊半价尝新咧!"但见王老蔫的独子王小乙推着带轮木柜,柜面嵌着铁板,正将薄如纸的羊肉片烫得滋滋作响。穿绸衫的公子哥儿们围作一团,举着竹签扎肉片蘸椒盐,铜钱像雨点般砸进描金钱匣。
案板春秋
这场父子较量惊动了整条汴河街。王老蔫抄起祖传的斩骨刀:"羊要带骨啃才香!你这般把肉削得飞薄,对得起祖宗?"小乙晃着新打的柳叶刀:"爹没见樊楼里都时兴'拨霞供'?达官贵人就好这风雅吃法!"刀刃相碰溅出火星,案板上并排躺着整羊与肉卷,像两代人的生计在对峙。
清明这日见了分晓。王老蔫的肉案前只剩老主顾,小乙的木柜却被围得水泄不通。收市时老蔫数着罐里铜钱,竟比往年少三成。夜半磨刀声里,他忽见祖父刻在案底的"童叟无欺"四字,被经年的血渍染得模糊难辨。
秤星明灭
《盐铁论》有云:"商贾贸货,各得所欲。"王老蔫守的是"货真价实"的老理——羊必选陈州产的阉羊,刀定要用城南铁匠铺的老铁。小乙却奉行"投人所好"的新法:肉片裹上西域胡椒,木柜雕着时兴的花鸟纹。两代人的生计经,恰似案头并置的两种秤:老蔫的等子秤星密如蛛网,小乙的戥子却缀着南洋珠标。
某日暴雨冲垮芦棚,王老蔫抢救出洪武年的秤砣时,发现底部錾着"至和三年闽商赠"。他猛然想起家谱记载,祖上本是福建肉贩,南迁时化用了北派刀法。雨帘中,那枚生绿锈的秤砣仿佛咧开嘴笑:原来最古的法子,也曾是新潮的变革。
市井舌战
这场庖厨之争成了河坊间的谈资。茶博士揶揄:"王老汉昨日剁羊肩,刀卡骨缝里半刻钟!"绸缎商却咂嘴:"小乙哥前日给太尉府送去的肉鲊,听说摆在了苏东坡墨宝旁边!"最绝是算命瞎子,他摸着两把刀解卦:"宽刃如坤,主守成;薄刃似乾,主开创。乾坤交泰,方是圆满。"
寒露那日,市集来了位云游头陀。他嚼着新旧两种羊肉笑道:"洒家在五台山见过文殊菩萨,有时骑狮显威,有时化丐示慈。羊肉本无相,何苦辩厚薄?"梵铃声中,惊醒了榆木案缝里沉睡三十年的羊脂粒。
新火旧灶
转机始于一场皇差。光禄寺要采办百桌羊肉宴,既需整只烤全羊,又要千卷烫肉鲊。王老蔫握刀的手直颤:"这...这薄肉片俺剁不来..."小乙忽将父亲推坐交椅:"爹管验肉剁骨,我来片肉调味!"当夜汴河街火光通明,老榆木案并着新铁板柜,羊骨熬汤的浓香混着椒盐的辛气,熏醉了打更的老汉。
冬至那日,王家肉铺新挂"南北合鲜"匾。老蔫的斩骨刀与小乙的柳叶刀并插在枣木架上,有客问起哪种羊肉正宗,小乙笑着捧出青瓷碟——左边摆着带骨羊排,右边码着透光肉卷,中间用茱萸酱画了道太极纹。
暮色里的虹桥落下细雨,王老蔫数铜钱的手突然停住:陶罐里混着三枚南洋金箔钱。桥那头,小乙正教父亲用铁板烫肉片,油星溅上祖传的"童叟无欺"木牌,竟将褪色的朱漆补得鲜亮如新。汴河水汩汩流过新旧船板,仿佛千载商道在烟火气里另辟了津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