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几天，莉娅都如同笼罩在一层看不见的阴霾之下。
她依旧会协助清理靠近旅馆的零星傀儡，动作却愈发机械，眼神空洞，仿佛灵魂游离在躯壳之外。
那曾经如同跳跃火焰般的活泼彻底熄灭，只剩下死灰般的沉寂。
她沉默寡言，回避着星韵担忧的目光，对时烬的关切询问也只是摇头，将那个夜晚遭遇的恐怖与拷问深锁心底。
星韵看在眼里，急在心头，却撬不开那紧闭的心扉。
这天清晨，时烬在简陋的木桌上摊开手绘的简易地图，用炭笔在上面圈点着。
“好了，”她打破沉闷，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后的凝重。
“根据探查和清理情况，目前外围区域的傀儡威胁基本解除。只剩下这里——”
炭笔重重地点在地图中心，那个代表黑市深处、被无数灰线缠绕的标记。
“‘怠惰’的老巢，茧房所在。只要拔掉这个源头，辉烬城的噩梦就能结束。”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沉默的莉娅和忧心忡忡的星韵。
“虽然风险极高，但至少…我们不用担心腹背受敌，被傀儡海淹没了。”
计划清晰，目标明确。
这本该是发起总攻前的最后动员。
然而，一直低头沉默的莉娅，却在此刻抬起了头。
她的声音干涩、沙哑，如同许久未曾开口，每一个字都带着沉重的喘息，却像一块巨石投入死水潭：
“如果…他们还有救呢？”
这句话如同惊雷，在狭小的房间内炸响。
星韵和时烬同时一怔，目光瞬间聚焦在莉娅苍白的脸上。
莉娅没有看她们，空洞的眼神望着自己摊开的、微微颤抖的双手，仿佛那上面依旧流淌着洗不净的温热。
“我们…我们这样清扫…这样杀戮…”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迷茫和痛苦。
“是不是…等同于在亲手…屠杀那些…可能还有机会…活过来的…无辜者？”
时烬的眉头深深锁紧，脸上闪过一丝复杂。她深吸一口气，试图用理性去解释这残酷的现实：
“莉娅，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是…你也亲眼看到了。”
“他们不是被胁迫，是被彻底操控！他们对一切活物无差别攻击。只要靠近，就是不死不休！”
她的语气带着无奈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
“退一万步说，就算他们还有一丝恢复的可能…我们有什么？”
“我们没有解药，没有净化大规模精神控制的手段，唯一能终结这一切的办法，就是摧毁源头——‘怠惰’。”
“而在那之前，放任这些傀儡在外游荡？”
“他们随时会撕碎我们，撕碎任何可能进入这座城市的幸存者，这风险…我们承担不起！辉烬城也承担不起！”
“可是…”莉娅猛地抬起头，泪水终于夺眶而出，在布满憔悴的脸上冲出两道清晰的痕迹。
“他们也是活生生的人啊！！”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崩溃的哭腔。
“每一次…每一次我的剑刺进去…那温热的血溅到我脸上、手上…我都能看到！”
“看到他们眼睛深处…那一闪而过的…像是溺水的人想要抓住稻草一样的…求生的光！”
她痛苦地闭上眼，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每晚…每晚我闭上眼睛…都是那些脸！那些血！那些在我耳边哭喊的声音！我洗啊洗…用冷水冲，用刷子刷…可这双手…”
她猛地将双手伸到眼前，指甲深深掐入掌心，仿佛要抠掉那幻觉中的污秽。
“…这双手上的血…永远洗不干净！永远！！”
“莉娅…”星韵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疼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她看着莉娅那张曾经洋溢着青春活力的脸庞，此刻只剩下深刻的痛苦和一种不属于她这个年龄的、令人心悸的沧桑。
那粉色的发辫也失去了往日的光泽，如同枯萎的蔷薇。
压抑了数日的情绪终于彻底决堤。
莉娅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颓然地靠回椅背，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声音轻得像是在梦呓：
“星韵…你不是一直想知道…那晚发生了什么吗？”
她顿了顿，仿佛在积蓄最后的勇气，“我遇到他了…永夜十二骑士的第六席…‘虚空织梦·蚀心者’。”
这个名字如同带着冰碴的寒风，瞬间让房间的温度降至冰点，时烬的瞳孔骤然收缩，星韵更是浑身一紧。
“他说…”莉娅的声音带着一种麻木的平静，复述着那晚的梦魇。
“他说…我跟着你们…就是最大的累赘…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在拖慢你们的脚步…把你们拖向死亡…”
她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讥讽笑容，目光缓缓转向星韵，那眼神里充满了迷茫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探寻。
“他还问了我一个问题…一个我到现在…都无法回答的问题…”
她的声音陡然变得尖锐而痛苦：
“我为什么要踏上这段随时会死的路？！”
“我也在想啊，星韵！”
莉娅的情绪再次激动起来，泪水汹涌。
“我有爱我的哥哥！他一天打四份工，省吃俭用，就为了我能有个好前程……”
“我有盼着我平安回家的父母、我有围着我喊姐姐、等我带糖回去的弟弟妹妹。”
“我有学院里安稳的生活！我有看得见的、充满希望的未来！”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对自己的嘲弄。
“可我呢？我做了什么？我像被热血冲昏了头的傻瓜！”
“不顾一切地跟着你冲进了这个地狱！为什么？就因为…我们是朋友？”
“就因为我…崇拜你的勇气？就因为我…一时冲动？！”
她用力捶打着自己的胸口，仿佛要把那颗被愧疚和恐惧啃噬的心掏出来：
“蚀心者说得对…我就是个凡人！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凡人！我的命只有一条！”
“我凭什么…凭什么拿我哥哥的心血、拿我父母的期盼、拿我弟妹的未来…去赌这一时冲动的‘冒险’？！”
她的眼神变得异常清醒，清醒得近乎冷酷。
“如果我死了呢？我哥哥会崩溃！我父母会一夜白头……”
“我弟妹会永远失去他们的姐姐！这个家…就毁了！就因为我…一时不理智的‘英雄梦’！”
“莉娅…不是这样的…”星韵急切地想要打断，想要解释，声音带着哽咽。
“别说了！星韵！”
莉娅猛地抬手，阻止了星韵的话。她的眼神疲惫而决绝，像是燃尽了最后一丝火焰的灰烬。
“是的，我们是最好的朋友。最好的朋友…可以分享快乐，可以分担悲伤，可以为了对方去揍欺负人的混蛋…但是…”
她深吸一口气，每一个字都如同沉重的铅块砸落，“最好的朋友…不能要求对方陪着自己去送死！”
“我承认，当初跟着你离开学院，是我这辈子最冲动、最热血、也…最不负责任的决定。”
莉娅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平静，却比任何哭喊都更让星韵心碎。
“蚀心者给了我选择…也打醒了我。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她缓缓站起身，动作有些僵硬。
她没有再看星韵瞬间失去血色的脸和时烬复杂难言的表情，只是默默地走向墙角。
开始收拾自己那个小小的、塞满了各种小物件和零食的行囊。动作缓慢而坚定。
“对不起，星韵。”
她的声音很轻，背对着她们，“我们的旅途…到此为止了。我要…回家了。”
她拉上行囊的拉链，那轻微的“滋啦”声，在死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如同割裂了某种无形的纽带。
说完，她不再停留，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那个呆立在原地、仿佛被整个世界抛弃的银发少女。
径直拉开房门，身影融入了门外走廊的昏暗之中。
脚步声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楼梯的拐角。
房间内，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死寂。
星韵如同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踉跄一步，跌坐在椅子上，红银异瞳失神地望着莉娅消失的门口，泪水无声地滑落。
她最好的朋友，她冒险旅途上最明亮的色彩，终究还是被那无边的黑暗和沉重的现实…吞噬了。
蚀心者的低语，莉娅的控诉，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着她的心脏，带来刺骨的寒意和无边的迷茫。
时烬沉默地走到窗边，看着楼下那个背着小小行囊、头也不回走向城门方向的粉色身影，发出了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
辉烬城的阴影，似乎在这一刻，变得更加浓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