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金陵城,秦淮河两岸的灯笼在寒风中摇曳,将河水映成一片暖红。
尽管气温已降至五度,但丝竹管弦之声依旧彻夜不休;
歌姬们裹着半透明的罗纱,在酒客轰然叫好声中绷紧脚背——她们呵出的白气混着脂粉香,转眼就被河风吹散。
新都的街巷张灯结彩,绸缎庄挂出了崭新的"岁末大酬"布幡,伙计们正给新打的金步摇系上辟邪红绳。
而城门洞下的流民像群灰老鼠,从齐州、晋州逃来的灾民裹着草席,在施粥棚前排成蜿蜒的长蛇。
有个孩子突然扑向地面,舔食泼洒的米汤,竹筷在青石板上刮出刺耳的声响。
河对岸的"惠人市"比往日热闹三倍。
“让让!都让让!”
几个豪仆挥舞马鞭驱散人群,他们身后是礼部尚书孔子文家的采买队伍。
人牙子王婆子立刻堆着笑迎上去:“老爷们瞧瞧新到的货?齐州逃难来的清白姑娘,识得几个字,只要八两!”
斜刺里突然冲出个瘦骨嶙峋的汉子,扑通跪在青石板上:“五两!我妹子只要五两!她还会绣花......”话没说完就被踹翻在地。
“晦气!”豪仆嫌恶地甩着靴尖,“现在三两就能买个黄花闺女,你这臭外地的也敢抬价?”
不远处,春燕楼的老鸨正验看一批男童、女童的牙口。
十二三岁的孩子排成一列,像牲口般被掰开嘴查看牙齿。
"这个肺有毛病。"她随手推开个咳嗽的孩子,"剩下的三两一个,我全要了。"
"您再添点......"人牙子搓着手,"你看筋骨结实着呢。"
老鸨的团扇掩住红唇:"东狄人要是再往南打打,二两我都嫌贵。"
忽然瞥见个眉清目秀的,扇尖一挑,"这个送去南苑,养两年准是个摇钱树。"
差役们的铁尺敲打着摊位,铜钱落进褡裢的声响格外清脆。
班头掂着钱串笑道:"东狄那些猪尾巴倒帮了大忙。"
他顺手从人贩筐里抓了把枣子,咬开的果肉渗出暗红汁液,像凝结的血痂。
吏部侍郎秦会之的府邸灯火通明,暖阁里地龙烧得极旺,热浪裹着脂粉香在屋内翻涌。
歌姬们赤足踏在地毯上,轻纱随拓枝舞的节拍飘荡,裙裾翻飞间,隐约可见脚踝上系着的银铃。
"听说齐州东狄人在登州卫住下了?"秦侍郎醉眼朦胧地把玩着夜光杯。
兵部主事嗤笑一声:"蒙傲那老匹夫上月还上折子要抚恤,我看是借机中饱私囊,余部堂带去的秋税几十万两还填不了他的胃口。"
"不说这些扫兴的。"
秦侍郎击掌唤来管家,"前日买的那对晋州姐妹花呢?叫来唱个《玉树后庭花》助兴!"
后院厢房里,铜镜映出两张相似的脸。
姐妹俩对着镜子练习微笑,嘴角的弧度像是用尺子量过,分毫不差。
她们已经换了三任主人,但每一次转手,都得重新学一遍规矩。
上元县的难民营里,草棚被北风撕开几道口子,赵铁柱佝偻着背,用身子堵住最大的那道缝隙。草杆扎进他肩胛的冻疮里,混着血丝黏在破袄上。
草棚内,妻子蜷在发霉的稻草堆里,脸颊烧得通红,呼吸像拉破风箱。
六岁的儿子缩在她怀里,肚子瘪得能看见肋骨起伏,连啜泣都只剩气音。
"赵大哥......"同营的楚州人凑过来,从怀里摸出半块长绿毛的杂粮饼,掰了稍大的一半塞给他,
"听说燕山募兵,分田足饷......新都这地界,扛一天麻袋换不来一碗稀粥,不如......"
赵铁柱盯着自己皲裂的手掌——虎口的老茧还在,三年前这双手还能拉开边军的两石硬弓。
现在,它们连块完整的饼都赚不来。
更远处,金陵城墙上的守军正在偷懒烤火。
他们不会知道,那些难民里,有多少是曾经浴血奋战的边军退役老兵。
聚贤楼二层的雅间里,炭火烧得正旺,国子监的学子们围坐一桌,酒酣耳热之际,话题已从经义策论转到了时局。
"蒙傲无能,丧权辱国!"
青衫学子猛地拍案,震得碗碟叮当响,"坐拥十万大军,竟让东狄蛮夷长驱直入!百姓流离失所,他们倒是躲在济南府高墙之后——"
"嘘!慎言!"
一旁同窗急忙按住他,"蒙总督的嫡孙蒙田,听说在楚州杀官造反都能被压下去,你......"
"怕什么?"
有学子冷笑一声,指尖转着酒杯,"要我说,根子在朝堂!户部司马家把持财权,军饷层层克扣,到将士手里还剩几文?"
"放屁!"立刻有人拍案而起,"当年北伐,司马相国捐的十万两粮饷喂狗了?"
唾沫星子混着酒气在雅间里飞溅。
"张白圭在豫州搞考成法,逼死多少官员?"有人突然高喊,"这才是乱政之源!"
又有人阴阳怪气道:"哟,替贪官喊冤?莫非你家在豫州的田亩被清丈了?"
争论声突然一滞。
"要我说......"角落里一直沉默的灰衣学子幽幽开口,"最冤的,是楚州巡抚周青天。"
众人顿时唏嘘。
"周大人乃真清官啊!"一名楚州籍的学子痛心疾首,
"他在楚州北部肃清冤狱,为民请命,百姓甚至送万民伞来京求情!"
“真乃吾辈楷模也!”
"可欺君罔上,终究是死罪。"另一人摇头,"朝廷能流放其家人,已是法外开恩了。"
"法?"
楚州学子愤然,“若法能容奸佞当道,忠良蒙冤,那这法,不过是权贵的刀罢了!”
酒阑人散时,那青衫学子踉跄着下楼。
寒风卷着枯叶掠过街角,学子猛地打了个寒颤,正要拢紧衣襟,却瞥见墙根下蜷着几个破衣烂衫的流民。
其中一名妇人将奄奄一息的孩子裹在单衣里,孩子的脚丫已经冻得发紫。
"老爷行行好......"流民伸出皲裂的手。
"滚!"
学子一脚踹翻破碗,丝绸下摆溅上泥点,顿时暴怒,"臭外地的,跑新都要饭来了!?不在前线杀敌,一群苟且偷生之辈!"
他拍了拍衣袖,仿佛沾了什么脏东西,"差点脏了老子的新衣服。"掩鼻快走两步。
流民匍匐在地,额头抵着青石板。
学子嫌恶地掸着衣襟,忽然摸到袖中刚买的鎏金折扇——扇面上"海晏河清"四个大字,正被酒楼灯笼映得明亮。
不远处,一名卖炭的老汉默默看着这一幕,叹了口气,低声喃喃:"读书人……读的什么书啊。"
三山街的茶楼里,说书先生醒木一拍,满堂茶客顿时屏息。
“只见赵将军银枪一抖!”
老先生白须飞扬,“十五员敌将同时扑来,枪尖寒光连成一片——”
醒木再拍,“三百铁骑竟被一枪扫落马下!”
满堂喝彩。
二楼雅座,绸缎庄的少东家扔下一把铜钱:"赏!"
转头对同伴笑道:"听说那赵将军才二十出头,一杆枪能挑千斤闸呢!"
街角卖炊饼的武老头支着耳朵听窗缝里漏出的故事,手上揉面的力道都不自觉重了几分。
他十二岁的儿子蹲在旁边,用木棍在地上画着枪法招式。
"爹,我长大了也要去燕山军!"
"傻小子!"
武老头笑骂着往面团里多撒了把芝麻,"英雄都是说书先生嘴里蹦出来的,你小子给我老实擀面!"
.......
夫子庙前的空地上,杂耍班子正在表演"赵小白枪挑东狄"。
扮演赵小白的武生一个鹞子翻身,红缨枪挑落五个"狄兵"的帽子,围观百姓纷纷叫好。
"娘!我要买这个!"富商家的胖小子指着摊贩上的木枪玩具。
那枪杆上歪歪扭扭刻着"燕山"二字,要价竟要一钱银子。
街角阴影里,几个北边来的汉子沉默地啃着硬饼。
他们听着满街的喝彩声,互相交换着苦涩的眼神——这些南方人根本不知道真正的战场,也不知道东狄人的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