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深不见底的夜。
风是冷的,像刀子,刮过青石街面,卷起几片枯叶,打着旋儿,撞在酒馆的门板上,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又被风卷走,不知去向。
酒馆里却暖。
灯是昏黄的,像只打瞌睡的眼。柜台后,掌柜的趴在账本上,鼾声比门外的风声还响。几张木桌旁,零星坐了几个客人,都在喝酒。
酒是烈酒,入喉像火烧。
凌剑锋坐在最角落的桌子旁,面前摆着个粗瓷碗,碗里的酒快见底了。他没动,只是看着桌上的刀。
刀是好刀,黑鞘,银饰,刀柄缠着防滑的麻绳,磨得发亮。这是他的刀,跟着他走南闯北,见过血,也沾过泥。
现在,它就安安静静地躺在桌上,像条睡着了的蛇。
“再来一碗。”
声音不高,却让掌柜的打了个激灵,猛地抬起头,揉了揉眼睛,看见是凌剑锋,咧开嘴笑了,露出两颗黄牙:“凌大侠,好酒量!这可是今年的新酿,烈得很,一般人三碗就倒。”
凌剑锋没说话,只是把空碗往前推了推。
掌柜的麻利地满上酒,又缩回柜台后,没多久,鼾声再起。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风灌进来,吹得油灯的火苗晃了晃,差点灭了。
一个人走了进来。
很高,很瘦,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头发用根布带束着,手里也拎着把刀,刀鞘是普通的牛皮,看着不起眼,却隐隐透着股寒气。
他径直走到凌剑锋对面坐下,也不说话,拿起凌剑锋的酒碗,仰头就喝,一口见了底。
“好酒。”他咂咂嘴,声音沙哑得像磨过砂纸。
凌剑锋看着他,眼神像结了冰的湖。“我的酒。”
“你的酒?”来人笑了,笑声里带着点嘲弄,“这世上,哪有什么你的我的,只有能喝的,和不能喝的。”他放下空碗,对着柜台喊,“掌柜的,再来两坛!”
掌柜的又被惊醒,嘟囔着“今晚怎么净是酒鬼”,抱来两坛酒,“砰”地砸在桌上,酒坛封口的泥块震掉了,酒香瞬间漫开来,像条无形的蛇,钻进每个人的鼻子里。
来人给自己倒了一碗,又给凌剑锋满上,举起碗:“我叫萧十一,你呢?”
凌剑锋没举杯,只是说:“凌剑锋。”
“凌剑锋。”萧十一念了一遍,像是在品味这三个字,“好名字。你这刀,也不错。”
凌剑锋的目光落在萧十一的刀上。“你的也一样。”
萧十一笑了,这次的笑里没了嘲弄:“看来,我们是一路人。”
一路人?
凌剑锋端起碗,喝了一口。烈酒滑过喉咙,烧得食道发烫。他想起很多人,很多事。想起江南的雨,黏黏糊糊,打湿了青石板路,也打湿了张雅君的绣花鞋;想起塞北的风,干冷,能吹裂人的脸,却吹不散苏轻晚递过来的那碗姜汤;想起黑风渊底的血,红得刺眼,和眼前的酒一个颜色。
这些,眼前的萧十一懂吗?
未必。
但他懂刀。
懂刀的人,不需要多说。
“你从哪来?”凌剑锋问。
“从西边来。”萧十一喝了口酒,“那边在打仗,杀声比风声还响,血能把河染红。”
“要去东边?”
“嗯。”萧十一点头,“听说东边有个叫‘无名谷’的地方,谷里有种花,叫‘忘忧’,能让人忘了想忘的事。”他的声音低了些,“我想去找找。”
凌剑锋看着他,没问他想忘什么。
每个人都有想忘的事,像心口的疤,平时不疼,阴雨天却会隐隐作痒。
“找到了又如何?”凌剑锋问。
“不知道。”萧十一笑了,笑得有些茫然,“总比找不到好。”
门外的风更紧了,门板被吹得“哐哐”响,像有人在外面使劲捶打。酒馆里的其他客人不知何时都走了,只剩下他们两个,还有柜台后睡得昏天暗地的掌柜。
油灯的火苗又晃了晃,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忽长忽短,像在打架。
“你这刀,杀过多少人?”萧十一忽然问。
凌剑锋沉默了一下,说:“不记得了。”
“我也不记得了。”萧十一拿起自己的刀,拔出来寸许,寒光一闪,映得他眼睛发亮,“但我记得第一次杀人的感觉,手在抖,心也在抖,像揣了只兔子。后来就不抖了,再后来,看到血,会觉得渴。”
他把刀插回鞘里,声音又低了些:“你说,这是不是病?”
凌剑锋没回答,只是把酒碗推过去。
萧十一接过来,一饮而尽。
“听说过‘鬼刀’吗?”萧十一抹了抹嘴。
“听说过。”凌剑锋点头,“据说他的刀很快,快到没人能看清他拔刀的动作,死在他刀下的,都是该杀之人。”
“我就是鬼刀。”
凌剑锋的目光动了动,落在萧十一的刀上。那把不起眼的牛皮刀鞘,此刻仿佛有了生命,在昏黄的灯光下,流转着一层淡淡的光晕。
“我知道你是谁。”萧十一看着他,“‘铁手’凌剑锋,一手快刀,一手铁掌,没人能从你手下走过三招,除非你不想让他死。”
凌剑锋笑了,这是他今晚第一次笑:“彼此彼此。”
“你为什么在这里喝酒?”萧十一问。
“等人。”
“等谁?”
“一个朋友。”凌剑锋说,“她去买桂花糕了,说这家酒馆的桂花糕配烈酒,是天下第一等的滋味。”
萧十一挑了挑眉:“听起来像个有趣的人。”
“她是很有趣。”凌剑锋的语气软了些,“她会绣荷包,会酿米酒,还会在我练刀累了的时候,递上一块刚蒸好的米糕,甜得能让人忘了刀的冰冷。”
萧十一看着他,忽然叹了口气:“真好。”
“你也可以。”凌剑锋说。
“我?”萧十一摇头,“我这种人,手上的血太多,靠近谁,谁就会被染脏。”他拿起酒坛,对着嘴喝了一大口,酒顺着下巴往下流,滴在衣襟上,像极了血,“忘了告诉你,追杀我的人,明天就到。”
凌剑锋的手放在了刀柄上。
“他们人很多?”
“不多。”萧十一笑了,笑得有些疯狂,“也就百八十个吧,个个都是好手,据说领头的那个,使一对流星锤,能把石头砸成粉。”
“流星锤?”凌剑锋的指尖在刀柄上轻轻敲了敲,“我还没试过用刀对付流星锤。”
萧十一看着他,眼睛亮了:“你要留下?”
“我在等人。”凌剑锋说,“在她回来之前,这里的麻烦,得清一清。”
萧十一拿起自己的刀,站起身,拍了拍凌剑锋的肩膀:“够意思!等解决了这些杂碎,我请你喝更好的酒,从关外带来的,据说埋在地下三十年了。”
“好。”
风还在刮,门板还在响。
油灯的火苗终于稳住了,不再摇晃。
墙上的影子也静了下来,像两尊沉默的石像,只等一声令下,便会化作两道闪电,撕裂这浓稠的夜。
凌剑锋看了一眼门口,仿佛能穿透门板,看到那个提着食盒的身影,正踩着月光,一步一步走来。
他拿起桌上的刀,握在手里。
刀,还是冷的。
但他知道,等会儿,刀上的血凉透之前,总会有人为他递上一块桂花糕,甜得能盖过所有的腥气。
这就够了。
他对着萧十一举了举酒碗。
“干。”
“干!”
两碗酒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在这寂静的夜里,像一道惊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