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
亮得有些刺眼。
凌剑锋走回清溪村时,太阳刚爬过东边的山头,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条拖在地上的血带。
他的右肩在淌血,黑布被浸透,变成了深紫。手里那把镇北王的刀早就扔了,太重,也太脏,配不上村里的桂香。
村口的老槐树底下,站着一个人。
苏轻晚。
她还穿着昨天那件红裙,裙摆沾了些桂花,手里捧着一个食盒,食盒的缝隙里,飘出甜香。
看到凌剑锋,她的眼睛亮了,像两颗刚被露水洗过的星。
“回来了?”
“嗯。”
“桂花糕热过三次了。”她走上前,想扶他,又怕碰着伤口,手悬在半空,“还……还热着。”
凌剑锋笑了,笑的时候牵动了伤口,疼得他龇牙咧嘴,却笑得很真。
“好。”
他接过食盒,打开。
里面是六块桂花糕,方方正正的,金黄金黄的,上面撒着一层桂花碎,像落了场小金雨。
他拿起一块,咬了一口。
甜。
甜得从舌尖暖到心里,把伤口的疼都压下去了几分。
“好吃。”他说。
“慢点吃。”苏轻晚从怀里掏出块干净的布,想帮他擦嘴角的糕屑,手刚伸过去,就被他抓住了。
他的手很烫,带着血的温度。
“别擦。”他说,“甜的。”
苏轻晚的脸一下子红了,像村口那棵老枫树的叶子。
小姑娘不知从哪钻了出来,手里拿着个小陶罐,罐子口用布塞着,神秘兮兮的。
“凌大哥!苏姐姐!你们看我找到了什么!”
她把陶罐往石桌上一放,拔掉布塞。
里面没有金银,没有珠宝,只有半罐灰。
灰是白的,很细,像磨碎的雪。
“这是……”苏轻晚皱眉。
“是影阁的牌子烧的灰!”小姑娘得意地扬起脸,“我在村西头的破庙里找到的,好多好多牌子,都被人烧了,我就装了半罐回来!”
凌剑锋看着那罐灰,忽然想起影阁那些戴着青铜面具的人,想起他们衣服上的乌鸦标志,想起黑风渊里那些冰冷的尸体。
现在,都成了灰。
风吹过,罐口的灰被吹起一点,像一群小小的白蝴蝶,飞走了。
“扔了吧。”凌剑锋说。
“不扔!”小姑娘把罐子抱在怀里,“留着!等以后有人再敢来欺负我们,就把这灰撒在他头上,告诉他,影阁就是这么个下场!”
凌剑锋看着她,忽然觉得,这半罐灰,比任何刀都管用。
有些东西,死了就是死了,化成灰,也别想再作祟。
他又拿起一块桂花糕,递给苏轻晚。
“你也吃。”
苏轻晚咬了一小口,甜香在嘴里散开,她看着凌剑锋空着的左袖,忽然说:“我给你做个新的袖套吧,绣只鹰,展翅的那种。”
“好。”
“再给你的刀做个新刀鞘,用黑檀木,刻上桂花。”
“好。”
“等桂花开得再盛些,我们去后山摘,酿桂花酒。”
“好。”
小姑娘在旁边拍手:“我也要喝!我要喝三大碗!”
“你只能喝一小口。”苏轻晚笑着敲她的头。
“那凌大哥喝多少?”
凌剑锋想了想,看着手里的桂花糕,又看了看苏轻晚的笑,说:“能喝多少,喝多少。”
阳光越来越暖,照在老槐树上,照在石桌上的桂花糕上,照在三个人的笑脸上,把所有的血痕和阴霾,都晒得暖暖的。
日子,好像真的就这么慢下来了。
凌剑锋的伤好得很慢,右肩的疤落了一层又一层,像老树皮。他还是每天坐在老槐树下磨刀,只是磨得更慢了,刀身映着阳光,亮得能照见天上的云。
苏轻晚每天都在缝缝补补,给村民做新衣裳,给凌剑锋绣那个鹰纹袖套,针脚越来越齐,像模像样的。
小姑娘每天都去晒桂花,把簸箕搬到阳光最足的地方,守着,像守着一堆金子。
村里的新房子盖好了,泥墙上刷着白灰,屋顶的烟囱每天都冒着烟,烟里裹着桂香,飘得很远很远。
偶尔,会有陌生人经过村口。
有的是行商的,有的是赶路的,看到坐在槐树下的独臂刀客,都会多看两眼,眼神里有好奇,有敬畏,也有害怕。
但没人敢闹事。
因为他们看到,刀客的身边,总有个穿红裙的女子,在安静地绣花;不远处,总有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在大声地唱着不成调的歌;村里的后生们,扛着锄头从田里回来,路过时会笑着喊一声“凌大哥”。
这景象太暖,暖得让那些藏着坏心思的人,都不好意思拔刀。
只有一次,来了两个喝醉的兵痞,骑着马闯进村里,嘴里骂骂咧咧的,说要找个地方“歇歇脚”。
凌剑锋没动,还在磨刀。
苏轻晚也没动,还在绣花。
是张大爷,举着锄头,带着几个后生,挡在了他们面前。
“滚。”张大爷的声音很沉,像敲在地上的夯。
兵痞笑了,拔出刀,说要“教训教训这老东西”。
刀还没出鞘一半,就被一只手按住了。
是凌剑锋。
他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马前,右手按着兵痞的刀,左手的空袖在风里轻轻晃。
“这是清溪村。”他说,“撒野,去别的地方。”
兵痞的脸瞬间白了,看清他是谁后,屁滚尿流地滚了,连马都忘了牵。
后生们把马牵去喂了草料,第二天兵痞派人来赎,凌剑锋只说了一句话:“拿两袋米来。”
米拿来了,被分给了村里最穷的几户人家。
从那以后,再也没人敢来清溪村撒野。
人们都说,清溪村有个独臂刀客,刀很快,心很软,护着村子,像护着自己的命。
桂花落尽的时候,苏轻晚的鹰纹袖套绣好了。
鹰绣在灰布上,展翅欲飞,眼神锐利,像真的一样。
凌剑锋戴上,大小刚刚好,鹰的翅膀正好遮住伤口的疤。
“像那么回事。”他对着井水照了照,笑了。
“刀鞘也快好了。”苏轻晚指着窗台上的黑檀木刀鞘,上面的桂花已经刻完了,就差上漆,“上完漆,比你原来的还好看。”
“嗯。”
“冬天快到了,我给你做件棉袄吧,厚点的,防风。”
“好。”
小姑娘抱着布偶跑进来,布偶上的图腾被她用红线重新绣过,金红相间,更亮了。
“凌大哥!苏姐姐!后山的柿子红了!我们去摘吧!”
“好。”
三个人往后山走,凌剑锋走在中间,左手的空袖偶尔会碰到苏轻晚的手,苏轻晚的脸就会红,像熟透的柿子。
后山的柿子树很高,挂满了红柿子,像一串串小灯笼。
小姑娘爬不上树,急得直跳。
凌剑锋放下刀,用右手抱住树干,轻轻一用力,就爬了上去,像只敏捷的猴子。
他摘下一个最大最红的柿子,扔给苏轻晚。
苏轻晚接住,柿子很软,带着阳光的温度。
她看着树上的凌剑锋,他的独臂紧紧抱着树干,衣角被风吹起,刀就挂在腰间,黑檀木的刀鞘在阳光下闪着光。
这一刻,她忽然觉得,少了一只胳膊,好像也没什么不好。
至少,他还在。
还能爬树,还能摘柿子,还能……为她劈刀。
凌剑锋又摘下一个柿子,扔给小姑娘。
小姑娘接住,咬了一大口,甜汁顺着嘴角往下流,像在哭,又像在笑。
“甜!真甜!”
风从山谷里吹过来,带着柿子的甜香,吹过凌剑锋的空袖,吹过苏轻晚的红裙,吹过小姑娘的羊角辫。
远处,清溪村的炊烟又升起来了,像无数根细瘦的手指,在蓝天上写字。
写的是什么?
大概是平安,是温暖,是那些用刀劈出来的,却不需要再用刀守护的日子。
凌剑锋坐在树杈上,看着这一切,忽然觉得,刀磨不磨,好像也没那么重要了。
重要的是,刀还在。
他还在。
他们都在。
这就够了。
夕阳西下的时候,他们提着满满一篮柿子往回走。
凌剑锋走在最后,手里提着刀,刀鞘上的桂花,在暮色里像一团小小的火。
他看着前面苏轻晚和小姑娘的背影,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在某个酒馆,有人问他:“刀,到底能劈开什么?”
那时他答不上来。
现在,他好像有点明白了。
刀能劈开黑暗,劈开阴谋,劈开那些不该存在的仇恨。
但最厉害的,不是劈开。
是守护。
守护住一篮甜柿子,守护住一笼热糕点,守护住一个穿红裙的女子的笑,守护住一个村子的炊烟。
这些,比劈开任何东西,都更有意义。
晚风里,又飘来桂香。
很淡,却很清,像一首未完的歌。
歌里,有刀声,有笑声,有炊烟,还有……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