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花落了。
落得很轻,像雪,却比雪香。
香得能钻进骨头里。
凌剑锋坐在老槐树下,手里拿着块磨刀石,正磨他的刀。
刀身已经很亮了,亮得能照见人,他却还在磨,磨得很慢,一下,又一下,石屑混着桂花瓣,落在他的空袖上。
“凌大哥,别磨了!再磨刀就要断了!”
小姑娘端着个竹簸箕从他面前跑过,簸箕里晒着新收的桂花,金黄金黄的,像撒了层碎金子。
凌剑锋没停。
“刀要常磨。”他说,“不磨,就钝了。”
“钝了才好!”小姑娘把簸箕往石桌上一放,叉着腰,“现在又没人要砍,钝了才安全!”
凌剑锋笑了。
他的笑很少,像这桂花,一年才开一次,却很干净,像雨后的天。
苏轻晚从屋里走出来,手里拿着件新缝的袖套,灰布的,上面绣着朵小小的桂花,针脚有点歪,却很认真。
“试试这个。”她把袖套递过去,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桂花香。
凌剑锋放下刀,接过袖套,往空着的左肩上套。大小刚刚好,灰布贴着皮肤,暖暖的。
“绣得好。”他说。
“不好看。”苏轻晚的脸有点红,“针脚歪了。”
“歪了才好。”凌剑锋看着她,眼睛里有光,“像活着的。”
小姑娘在旁边捂着嘴笑,笑得簸箕里的桂花都跳了起来。“苏姐姐脸红了!苏姐姐脸红了!”
苏轻晚瞪了她一眼,却没真生气,转身去拿了把扫帚,开始扫地上的桂花。桂花太多,扫成一堆,像个小小的金坟。
“明天做桂花糕。”她说,“用新磨的糯米粉,加两勺糖。”
“我要多加一勺!”小姑娘喊。
“你牙会疼。”
“疼也加!”
凌剑锋看着她们,又低头看了看手里的刀。刀上沾了片桂花,他用指尖轻轻拈掉,刀身映出他的影子,影子的左肩上,有朵小小的桂花。
很暖。
暖得像这桂香。
天快黑的时候,村口忽然传来马蹄声。
不是村里后生的马,那马跑得很急,蹄铁敲在石板路上,“嘚嘚”响,像敲在人的心上。
凌剑锋的手,下意识握住了刀。
苏轻晚也停下了扫帚,看着村口。小姑娘躲到她身后,抱着她的衣角,眼睛睁得大大的。
一个人影从马上滚下来,踉跄了几步,差点摔倒。
是个士兵,穿着残破的铠甲,脸上全是血,手里紧紧攥着半截令牌,令牌上刻着个“北”字。
是镇北军的令牌。
“快……快让凌剑锋出来!”士兵嘶吼着,声音嘶哑得像破锣,“镇北王……镇北王没死!他带着残部……攻过来了!”
空气,一下子僵了。
桂香还在,却变得有点冷,像掺了冰。
凌剑锋站起身,刀在手里转了个圈,刀光映着渐暗的天色,亮得有点刺眼。
“他在哪?”
“在……在西边的黑风口!”士兵咳出一口血,“他说……要血洗清溪村……要把你的头……挂在旗杆上!”
苏轻晚的脸白了,手里的扫帚“啪”地掉在地上。小姑娘吓得哭了出来,却死死咬着嘴唇,没敢发出太大的声音。
“知道了。”凌剑锋说。
他的声音很平静,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你……你要去哪?”苏轻晚抓住他的手,他的手很冷,像冰。
“黑风口。”
“不行!”苏轻晚的声音发颤,“他有很多人!你只有一个人……一只手……”
“够了。”凌剑锋掰开她的手,刀鞘往腰后一磕,“我去去就回。”
“我跟你去!”村里的张大爷举着锄头跑了出来,后面跟着几个后生,手里都拿着家伙,“我们跟你一起去!大不了拼了!”
“不用。”凌剑锋看着他们,“你们保护好村里的人。”
他转身就走,刀拖在地上,发出“沙沙”的响,惊得地上的桂花都跳了起来。
“凌大哥!”小姑娘忽然喊,把怀里的布偶扔给他,“带上它!”
布偶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落在凌剑锋手里。图腾上的金红,在暮色里亮得像团火。
他握紧布偶,没回头。
身影很快消失在村口的暮色里,只留下刀拖过石板路的“沙沙”声,像一首很短的歌。
苏轻晚站在原地,看着他消失的方向,忽然捡起地上的扫帚,开始往簸箕里装桂花。
“苏姐姐,你干什么?”小姑娘哭着问。
“做桂花糕。”苏轻晚的声音很稳,眼泪却掉在桂花上,“等他回来,要吃热的。”
张大爷和后生们没动,他们知道,凌剑锋说不用,就是真的不用。有些仗,只能一个人打;有些刀,只能一个人劈。
他们能做的,就是守好这个村子,守好这灶上的火,守好那笼等着人的桂花糕。
暮色越来越浓,桂香却越来越烈,像要把整个村子都腌在里面。
黑风口的风,是冷的。
比黑风渊的风还冷,带着股铁锈味。
镇北王就站在风口的巨石上,穿着件黑甲,甲上全是凹痕,脸上多了道新疤,从额头划到下巴,像条蜈蚣。
他的身边,站着十几个残兵,手里的刀都在抖,却还是强撑着,像一群快散架的狗。
“凌剑锋!你果然来了!”镇北王的声音在风里炸响,像雷,“本王就知道,你舍不得这个破村子!舍不得那个小丫头!”
凌剑锋站在风口下,刀插在地上,布偶揣在怀里,空着的左袖在风里猎猎作响。
“你的银甲呢?”他问。
“被你劈烂了!”镇北王勃然大怒,“本王的胳膊,也被你废了一条!你以为你赢了?你错了!只要本王活着,你就别想安稳!”
他的右臂空荡荡的,和凌剑锋的左臂一样。
“你杀了我,也活不了。”凌剑锋说,“朝廷的人,很快就到。”
“朝廷?”镇北王狂笑起来,笑得疤都在抖,“等他们到了,你和这个村子,早就变成灰了!今天,本王就要用你的血,祭我的银甲!”
他拔出腰间的刀,刀上全是缺口,像凌剑锋的刀。
“来吧!让本王看看,你这独臂人,还能不能劈刀!”
镇北王冲了下来,黑甲在风里闪着冷光,刀劈向凌剑锋的头顶,带着股疯狂的劲。
凌剑锋的刀,动了。
刀光像一道闪电,从下往上撩,快得像风,快得像光。
没有人看清他们是怎么交手的。
只听到“铛”的一声脆响,像两块铁撞在一起。
然后,是风。
风里,飘着桂香。
很淡,却很清,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
镇北王的刀,掉在了地上。
他的脖子上,多了道血痕,很细,却很深。
他看着凌剑锋,眼睛里充满了不甘,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了“嗬嗬”的声音,最后,“咚”地一声,从巨石上摔了下来,黑甲撞在石头上,发出闷响。
残兵们吓傻了,手里的刀掉了一地,转身就跑,却被风卷着,像几片落叶,滚下了山坡。
风,停了。
黑风口只剩下凌剑锋一个人,还有地上的尸体,和那把断了的刀。
他的右肩又裂了,血从袖套里渗出来,染红了灰布,像朵开在冬天的花。
他捡起地上的刀,不是自己的,是镇北王的,那刀太沉,他用一只手拿着,有点费劲。
但他还是拿着。
他要回去。
回去吃那笼热的桂花糕。
回去看苏轻晚绣的桂花。
回去听小姑娘喊他“凌大哥”。
路很长,风很冷,但他的脚步很稳。
怀里的布偶,暖暖的,像揣着一团小小的太阳。
天边,已经泛起了白。
像桂花的颜色。
像刀光的颜色。
像所有,熬过长夜后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