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湖很大。
大得像片海。
湖边没有树,只有沙,白花花的,像铺了层盐。
凌剑锋站在沙上,望着湖。
湖水很静,静得像块玉。玉里映着天,映着云,还映着他的影子。影子的左肩在流血,染红了湖里的云。
“这就是镜湖?”
苏轻晚站在他身后,脚踝还没好,拄着根树枝,脸色有点白。
“是。”凌剑锋说。
“宋玉呢?”
“不知道。”
他们在酒馆烧起来之前分了手。宋玉说他先去探路,让凌剑锋带着苏轻晚慢慢走。
“他会不会骗我们?”苏轻晚看着湖,眼神有点慌,“玄水阁真的在湖底下?”
“不知道。”凌剑锋还是这三个字。
他很少说不确定的话,但这次,他心里没底。
沙地上有脚印。
新的脚印,很大,像是穿了铁靴。脚印旁边,有几片黑色的羽毛,比乌鸦的羽毛更亮,边缘泛着蓝。
“是鸦卫。”凌剑锋捡起羽毛,指尖一捻,羽毛碎了,“他们比我们快。”
苏轻晚的手攥紧了树枝:“那个疤脸说的鹤使……”
“来了又怎样。”凌剑锋的刀在鞘里动了动,“来了就劈。”
他的声音很沉,像湖底的石头。
苏轻晚没再说话,只是看着湖水。水里的影子,肩膀也在流血。
日头升到中间时,湖面突然起了雾。
雾是白的,很淡,像纱。
纱里慢慢飘来艘船。
船很小,像片叶子,船上站着个渔夫,戴着斗笠,穿着蓑衣,手里撑着根竹篙。
“要过河吗?”渔夫的声音很哑,像被水泡过。
“去玄水阁。”凌剑锋说。
渔夫的斗笠动了动,像是在看他:“那地方,去不得。”
“为什么?”
“进去的人,没一个出来的。”渔夫把竹篙插进水里,船稳住了,“十年前,有个剑客去了,剑很好,叫‘断水’,结果呢?”
“结果怎样?”
“结果他的剑飘上来了,人没了。”渔夫笑了,笑声像破锣,“剑上还缠着根头发,红的,像血。”
凌剑锋的手按在刀柄上。
“我们要去。”
渔夫沉默了很久,久到雾都变浓了。
“上来吧。”他终于说。
船很小,两个人站上去,船身晃了晃。湖水溅上来,落在凌剑锋的伤口上,疼得他咬了咬牙。
“坐稳。”渔夫撑起竹篙,船像箭一样射进雾里。
雾越来越浓,能见度不到三尺。
只能听到竹篙打水的声音,“咚、咚、咚”,很有节奏,像在敲鼓。
“你知道玄水阁里有什么?”苏轻晚忽然问渔夫。
渔夫没回头:“知道。”
“是什么?”
“是债。”
“债?”
“嗯。”渔夫的声音更哑了,“羽族欠的债,人族欠的债,都在里面。”
凌剑锋没说话,只是听着。
他觉得这渔夫不简单。
普通的渔夫,不会知道玄水阁,更不会说这种话。
“到了。”
渔夫突然停下船。
雾散了一块,露出个洞口,在水下,被藤蔓遮着。藤蔓是黑的,上面开着白色的花,像小骨头。
“从这进去?”凌剑锋问。
“嗯。”
“你不进去?”
“我只送过河。”渔夫撑着竹篙,船又往后退了退,“里面的债,我还不清。”
凌剑锋看着他的斗笠:“你是谁?”
渔夫没回答。
船开始往回走,很快就被雾吞没了。竹篙打水的声音越来越远,最后听不到了。
只剩下洞口,和那些像骨头的花。
“进去吗?”苏轻晚问。
“进。”
凌剑锋先跳下去,水很冷,冻得他伤口更疼。他扶住石壁,对苏轻晚伸出手。
苏轻晚咬着唇,抓住他的手。
水下的洞不深,走了几步,就到了底。
洞壁很滑,长满了青苔,绿油油的,像抹了油。
前面有光。
蓝幽幽的光,从前面的转角透出来。
“小心。”凌剑锋拔出刀,刀光在水里折射,碎成一片。
转角后,是条通道。
通道两旁的石壁上,画着画。
画的是羽族和人族打仗的场景。
羽族的人长着翅膀,手里的弯刀在滴血。人族的人举着剑,倒下了一片。
最里面的画上,有个穿龙袍的人,被羽族的人钉在墙上,胸口插着根羽毛。
“这是……”苏轻晚的声音发抖,“这是前朝的末帝。”
凌剑锋知道。
史书上写过,末帝是被“异族人”所杀,没想到是羽族。
通道尽头,是扇门。
青铜门,上面刻着和凌剑锋玉佩上一样的狼头。
狼头的眼睛是空的。
凌剑锋把狼头玉佩嵌进去,正好合上。
“咔嚓。”
门开了。
里面是座楼。
楼很大,分三层,梁柱上缠着锁链,锁链上挂着骷髅头,每个骷髅头的眼眶里,都点着盏灯,蓝幽幽的,和通道里的光一样。
“玄水阁。”凌剑锋说。
楼里很静,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心跳声在空楼里回荡,像有人在敲鼓。
第一层摆满了架子,架子上放着些陶罐,罐口封着蜡。凌剑锋打开一个,里面是骨灰,还有根头发,红的,像血。
“是那个‘断水’剑客。”苏轻晚捂住嘴,不敢再看。
凌剑锋把罐口封上。
他不喜欢看别人的骨灰。
第二层有张桌子,桌子上摆着本书,书页泛黄,写着“羽族秘录”。
凌剑锋翻开。
第一页画着个鸟人,长着翅膀,手里拿着弯刀,旁边写着“羽皇”。
第二页写着:“人族负我族,当诛。”
第三页是张地图,标记着几个人族的城镇,其中一个,是清溪村。
凌剑锋的手停住了。
清溪村,苏轻晚的家。
“怎么了?”苏轻晚凑过来,看到地图,脸色瞬间惨白,“他们要……”
“不会的。”凌剑锋合上书,“有我在。”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块石头,压在苏轻晚的心上,让她忽然就不怕了。
第三层最高,楼梯是铁做的,踩上去咯吱响。
上面只有一个笼子。
笼子里,坐着个老人,头发白得像雪,穿着件破烂的龙袍。
看到凌剑锋,老人抬起头,眼睛很亮,像两盏灯。
“你来了。”老人的声音很轻,“我等了你三十年。”
“你是谁?”
“我是前朝的太傅。”老人笑了,笑得满脸皱纹都挤在一起,“我叫赵承影。”
凌剑锋的刀握紧了。
前朝太傅,不是应该随着末帝一起死了吗?
“末帝不是被羽族杀的。”赵承影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是被人族的叛徒杀的,羽族只是捡了个便宜。”
“叛徒?”
“对。”赵承影的眼睛暗了下去,“就是现在的镇北王。”
镇北王。
当今圣上最信任的人,掌管着兵权,据说忠心耿耿。
“你胡说!”苏轻晚喊出声,“镇北王是大英雄,他保护我们不受羽族侵害!”
“英雄?”赵承影笑了,笑声像生锈的铁片在摩擦,在空荡的阁顶回荡,撞得人耳膜发疼。
“英雄?”他重复着这两个字,眼神里的光忽然变得很厉,像淬了毒的针,“小姑娘,你见过哪个英雄,会偷偷给羽族送粮草?会把抵抗羽族的城镇地图,亲手交到鸦卫手里?”
苏轻晚的脸白了,手里的树枝“啪”地断成两截。她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
凌剑锋的刀,在鞘里轻轻震了一下。
镇北王。
他见过。
三年前,在镇北军的营地里,那个穿着银甲、面容威严的男人,拍着他的肩膀说:“凌兄弟,有你在,北疆无忧。”
那时的阳光很好,照在男人的甲胄上,亮得晃眼。
“你有证据?”凌剑锋的声音比铁楼梯还冷。
赵承影从怀里摸出块东西,扔了过来。
是块令牌,青铜的,上面刻着个“北”字,边缘磨损得厉害,却依旧能看出精致的纹路。
“这是镇北王年轻时的令牌,”赵承影的声音带着点疲惫,“当年末帝赐给他的,他却用这令牌,打开了皇城的侧门,放羽族的鹤使进了宫。”
凌剑锋捏着令牌,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像握着块寒冰。
令牌的背面,刻着个很小的“影”字。
影阁。
他忽然想起影阁那些黑衣人衣服上的标志——一只黑色的乌鸦。
“影阁……是镇北王的?”
“是,也不是。”赵承影靠着笼子的栏杆,慢慢说,“影阁是镇北王和羽族合办的,一半是人族的死士,一半是羽族的鸦卫。他们杀的,都是不肯归顺镇北王的人。”
比如清溪村的人。
比如那些抵抗羽族的城镇。
比如……末帝。
凌剑锋的手,攥得令牌都快碎了。
“玄水阁里的债,就是这个?”
“不止。”赵承影指了指笼子角落,那里堆着些卷轴,“还有镇北王和羽族的盟约,用他女儿的血签的,说要等蚩尤复生,分这天下一半给他。”
蚩尤复生。
这四个字像块石头,砸在凌剑锋的心上。
他想起黑山的血月,想起那尊狰狞的蚩尤雕像,想起影阁用骨粉炼制的傀儡。
原来这一切,背后都有镇北王的影子。
“你为什么不出去说?”苏轻晚终于找回了声音,带着哭腔,“你告诉大家,镇北王是坏人!”
“说?”赵承影笑得更惨了,“谁信?我一个前朝的太傅,被关在这湖底三十年,说的话,还不如路边的狗叫可信。”他看着凌剑锋,眼神忽然变得很亮,“但你不一样。”
“我?”
“你手里有刀,有狼头玉佩,还有那小姑娘手里的布偶图腾。”赵承影的声音压得很低,“这三样,合在一起,能打开蚩尤的封印之地——黑风渊。”
黑风渊。
凌剑锋的眉角跳了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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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比黑山更凶险的地方,传说里面封印着蚩尤的真身,终年刮着能吹断骨头的黑风。
“镇北王和羽族,就是想打开黑风渊,放出蚩尤。”赵承影的呼吸急促起来,“他们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在这阁顶,听得一清二楚!他们说,等月圆之夜,就用你的血,还有那小姑娘的血,祭旗!”
凌剑锋的刀,彻底出鞘了。
刀光在阁顶的蓝光里一闪,像道闪电,劈开了空气里的死寂。
“钥匙呢?”他问。
“什么钥匙?”
“打开你笼子的钥匙。”
赵承影愣住了,随即苦笑:“钥匙早就被鹤使拿走了,他说……留着我,还有用。”
“什么用?”
“他说,等蚩尤复生,要让我亲眼看着,人族是怎么被灭的。”
凌剑锋没再说话,只是举起刀,对着笼子的栏杆砍了下去。
“铛!”
火星四溅,栏杆上只留下道白痕。
这笼子是玄铁做的,比石头还硬。
“别白费力气了。”赵承影叹了口气,“这笼子,只有鹤使手里的钥匙能打开。”
凌剑锋的刀,又砍了下去。
“铛!”
又是一道白痕。
他的肩膀在流血,每砍一下,伤口就裂得更开,血顺着胳膊肘滴在铁楼梯上,“滴答、滴答”,像在倒计时。
苏轻晚跑过来,想拉住他:“别砍了!你的伤……”
凌剑锋甩开她的手,刀势更猛。
“铛!铛!铛!”
刀声在阁顶回荡,像在敲一面破鼓,震得人心里发慌。
栏杆上的白痕越来越深,终于,在第七刀落下时,“咔嚓”一声,断了。
凌剑锋扔掉刀,靠在笼子上喘气,血从他的嘴角溢出来。
“出来。”他说。
赵承影看着断了的栏杆,又看着凌剑锋,眼睛里忽然滚下泪来,浑浊的泪,像两滴泥水。
他慢慢爬出来,腿已经废了,只能在地上爬。
“谢谢你……谢谢你……”他不停地说,像个孩子。
凌剑锋没理他,只是捡起刀,往楼下走。
苏轻晚跟在后面,看着他流血的肩膀,忽然觉得,这把刀不止能劈开笼子,还能劈开那些藏在暗处的阴谋,劈开那些裹着英雄外衣的肮脏。
刚走到第二层,就听到楼下传来脚步声。
很重的脚步声,像有人穿着铁靴,一步一步往上走,每一步都踩在人心上。
“他来了。”赵承影趴在地上,声音发颤,“鹤使来了。”
凌剑锋停下脚步,刀在手里转了个圈,刀光映着他的脸,一半在阴影里,一半在蓝光里。
“来得正好。”
脚步声越来越近,终于,一个人影出现在楼梯口。
很高,很瘦,穿着件白得像雪的袍子,脸上戴着个面具,不是乌鸦的,是白鹤的,长长的喙,眼睛的位置嵌着两颗绿宝石,在蓝光里闪着幽光。
“凌剑锋?”鹤使的声音很尖,像鸟叫,“果然是你。”
凌剑锋没说话,刀指向他。
“我找你很久了。”鹤使往前走了一步,白袍扫过地面,没沾一点灰,“你的血,很特别,能解开黑风渊的第一层封印。”
“你的钥匙,也很特别。”凌剑锋的声音很冷,“能打开玄铁笼子。”
鹤使笑了,笑声像指甲刮过玻璃:“你想救他?可以,用狼头玉佩来换。”
凌剑锋摸出玉佩,捏在手里。
“还有那个小姑娘。”鹤使的目光落在苏轻晚身上,绿宝石闪了闪,“她的血,能解开第二层封印。”
苏轻晚的手攥紧了衣角,却没后退。
“你觉得,你能带走我们?”凌剑锋的刀,又亮了亮。
“为什么不能?”鹤使摊开手,他的指甲很长,像玉,却闪着寒光,“你的伤很重,你的朋友很弱,那个老东西……就是个废物。”
“那你可以试试。”
凌剑锋的刀,动了。
刀光像道闪电,劈向鹤使的面具。
鹤使的动作更快,身形一晃,像片羽毛,躲开了刀光,同时,他的指尖弹出三根针,黑沉沉的,射向凌剑锋的胸口。
凌剑锋的刀反手一撩,针被劈落在地,发出“叮”的轻响。
“不错。”鹤使的声音里带着点赞赏,“比那个断水剑客强多了。”
他忽然张开双臂,白袍下,露出了翅膀。
白色的翅膀,很大,羽毛根根像玉簪,边缘却泛着蓝,和鸦卫的羽毛一样。
“但你还是打不过我。”
翅膀一扇,一股狂风卷了过来,吹得凌剑锋站不住脚,刀差点脱手。
苏轻晚被风吹得撞在墙上,疼得闷哼一声。
鹤使的身影在狂风里忽隐忽现,像个幽灵,时不时弹出几根毒针,逼得凌剑锋只能防守。
“你的伤,撑不了多久。”鹤使的声音从风里传来,带着嘲弄,“放下刀,我可以让你死得痛快点。”
凌剑锋没说话,只是咬着牙,刀光越来越密,像一张网,护住自己,也护住身后的苏轻晚。
他的血,滴在刀上,又被风吹走,像一朵朵小红花,在空中绽放,又凋零。
就在这时,趴在地上的赵承影忽然抓起一块石头,用尽全身力气,砸向鹤使的翅膀。
石头很小,却很准,正好砸在翅膀的关节处。
鹤使的翅膀猛地一缩,狂风停了。
就是现在!
凌剑锋的刀,像离弦的箭,直劈鹤使的面具。
这一刀,凝聚了他所有的力气,所有的恨意,所有的不甘。
“噗嗤!”
刀没入面具,很深。
鹤使的身体僵住了,绿宝石眼睛里的光,一点点暗下去。
他慢慢抬起手,想摘下面具,却没能做到,最后,“咚”地一声,倒在了地上,翅膀抽搐了几下,不动了。
狂风彻底停了。
阁顶只剩下凌剑锋的喘息声,还有苏轻晚的啜泣声。
凌剑锋拄着刀,看着地上的鹤使,忽然觉得很累,累得想睡过去。
他的肩膀,已经不疼了,不是因为好了,是因为麻木了。
“他……死了吗?”苏轻晚小声问。
凌剑锋点了点头,刚要说话,忽然看到鹤使的白袍里,露出个东西。
是把钥匙,青铜的,上面刻着只白鹤。
他走过去,捡起钥匙。
钥匙上,还沾着血,温热的血。
“我们……可以走了吗?”苏轻晚走到他身边,小心翼翼地扶住他。
“可以。”凌剑锋看着窗外,湖面上的雾,不知何时已经散了,露出了天上的月亮,很圆,很亮,“我们去黑风渊。”
赵承影趴在地上,看着他们,忽然笑了:“好……好……去黑风渊……揭穿他们的阴谋……”
凌剑锋没回头,只是牵着苏轻晚的手,一步一步,走下铁楼梯。
他的刀,拖在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像在唱一首很悲壮的歌。
月光从玄水阁的窗口照进来,落在他们的背影上,很长,很暗,却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