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室的门在周锡勋身后发出绝望的巨响,震颤着,仿佛连带着周锡京的心脏也跟着一起共振、碎裂。空气中还残留着录音里尹贤绝望的呜咽和周丹泰冰冷的威胁,混合着松节油刺鼻的味道,令人作呕。
沈秀晶的啜泣和护士恐惧的颤抖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周锡京僵在原地,伸出的手还悬在半空,指尖冰凉。她看着那扇紧闭的门,周锡勋离去时那狂暴、孤绝的背影烙印在她视网膜上,带着毁天灭地的气息。
他没有失控地咆哮,没有歇斯底里,只是那死寂的苍白和猩红眼底翻涌的、近乎实质的杀意,比任何爆发都更令人胆寒。
周锡京缓缓收回手,攥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才勉强压下喉咙口那股腥甜。
她知道,他去找周丹泰了。
带着那段录音,带着积攒了二十多年的恨意,去进行最后的清算。
“锡京……”沈秀晶担忧地走上前,声音还带着哭腔。
周锡京抬手,制止了她的话。她的脸色同样苍白,但眼神却异常冷静,甚至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清明。
“秀晶阿姨,麻烦你安顿好她。”她指了指那个瘫软在地的护士,语气平稳得不像刚刚听过自己生母被逼至绝境的录音,“确保她和录音备份的安全。”
沈秀晶愣了一下,看着周锡京那双与周锡勋如出一辙的、冰冷坚定的眼睛,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周锡京不再停留,转身,快步离开了工作室。她没有去追周锡勋,而是径直走向停在巷口的车。
“去监狱。”她对司机吩咐,声音没有一丝波澜。
车子平稳地驶向郊外。周锡京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脑海里不受控制地回放着录音里的每一句话,每一个音节。周丹泰的冷酷,尹贤的绝望……还有周锡勋最后那濒临崩溃、却又强行压抑的暴怒。
她理解他。
那种恨,足以焚毁一切。
包括……他自己。
监狱的会面室,冰冷,肃穆。
周锡京隔着厚重的玻璃,看着对面那个穿着囚服、鬓角花白、眼神却依旧残留着几分枭雄阴鸷的男人——周丹泰。
他看到她,浑浊的眼底闪过一丝意外,随即化为惯常的、令人不适的审视和嘲讽。
“怎么?我那好儿子没来?派你来做说客?”他的声音沙哑,带着久未开口的滞涩,却依旧傲慢。
周锡京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看着这个赋予她生命、也带给她无尽噩梦的男人。
然后,她拿出手机,点开一段音频,将听筒对准了通话口。
周丹泰那冰冷残酷的声音,再次清晰地回荡在狭小的会面室里——
「……一个野种,也配做我的孩子?……签了它,你还能继续做你的周夫人,否则……我不介意让你和你心里那个念念不忘的死人,一起去地下作伴!」
录音播放着,周丹泰脸上的傲慢和嘲讽一点点凝固,碎裂,最终化为一种难以置信的惊骇和……一丝极快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慌乱。
他猛地抬头,死死盯住周锡京,眼神像是要将她生吞活剥:“你从哪里弄来的?!”
周锡京关掉录音,将手机收回口袋。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冰冷的平静。
“看来,你记得很清楚。”她轻声说,语气甚至算得上温和,却比任何厉声指责都更让周丹泰毛骨悚然。
周丹泰胸口剧烈起伏,呼吸变得粗重,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翻涌着暴怒和一种大势已去的绝望。他试图维持镇定,但微微颤抖的手指泄露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你以为……凭这个……就能把我怎么样?”他强撑着,声音却泄露出了一丝色厉内荏。
“不能怎么样。”周锡京淡淡地说,“法律上,这最多算是佐证,定不了你的新罪。”
她顿了顿,向前倾身,隔着冰冷的玻璃,目光如同最锋利的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他最后的伪装。
“但是,周丹泰,”她叫他的名字,声音很轻,却带着千钧之力,“你听到了吗?”
“妈妈在哭。”
周丹泰的瞳孔骤然收缩。
“她到死,都在哭。”周锡京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像烧红的铁钉,狠狠钉进他的心脏,“而你,会带着这段录音,还有她永不消散的哭声,在这里,一天一天,腐烂,发臭,直到彻底烂透。”
“这才是我,和周锡勋,送给你的……最后礼物。”
她说完,不再看他瞬间惨白如纸、如同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精气神的脸,站起身,干脆利落地转身离开。
没有愤怒,没有诅咒,只有最平静的、也是最彻底的宣判。
走出监狱大门,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周锡京抬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长长地、缓慢地吐出一口气。
胸口那块压抑了太久的、名为仇恨的巨石,似乎随着那番话,稍稍松动了一些。
但她知道,真正的风暴,才刚刚开始。
周锡勋那边……
她拿出手机,拨通了他的号码。
电话响了很久,无人接听。
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蛇,缠绕上她的心脏。
她立刻打给周锡勋的助理。
“理事长在哪里?”她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紧绷。
助理的声音有些迟疑:“理事长他……一个小时前去了郊外的私人射击场……吩咐不准任何人打扰。”
射击场……
周锡京的血液瞬间凉了半截。
“备车!去射击场!立刻!”她对着司机厉声喝道,声音因为极致的恐惧而微微变调。
车子如同离弦之箭,朝着郊外疾驰而去。周锡京紧紧抓着车门上的扶手,指节泛白,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无序地撞击着。
她不敢想象周锡勋现在是什么状态。
那段录音,足以将任何一个尚有良知的人逼疯,更何况是他……那个将仇恨埋藏了二十多年、早已扭曲的周锡勋。
他会不会……
她不敢再想下去。
车子终于抵达那座隐蔽的、属于周家的私人射击场。周锡京不等车停稳,便推开车门冲了下去。
场地空旷,寒风凛冽。远远地,她就看到了那个站在靶道尽头的、熟悉的身影。
周锡勋背对着她,穿着黑色的作战服,身姿挺拔如松,举着手枪,对着远处的靶心。
他没有戴隔音耳罩。
“砰!”
“砰!”
“砰!”
一声接一声震耳欲聋的枪声,在空旷的场地里疯狂回荡,带着一种宣泄般的、毁灭一切的力量。子弹壳叮叮当当地掉落在他脚边,冒着细微的青烟。
他像是不知疲倦,只是机械地、一遍又一遍地扣动着扳机,仿佛要将所有的愤怒、痛苦和绝望,都随着子弹倾泻出去。
周锡京一步步走近。
她能看到他紧绷的背脊,看到他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的肩臂,看到他脚边那堆积得越来越多的弹壳。
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硝烟味。
她在距离他几米远的地方停下,没有出声,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又一梭子弹打空。
周锡勋动作僵硬地更换弹夹,手指因为长时间扣动扳机而有些颤抖。
就在他再次举枪的瞬间——
周锡京忽然快步上前,从后面,伸出手,轻轻覆在了他握枪的手上。
她的手掌冰凉,覆盖在他灼热、微微颤抖的手背上。
周锡勋扣动扳机的动作,猛地顿住。
整个射击场,瞬间陷入一片死寂。
只有寒风刮过的声音,和他粗重得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
他僵硬地站在那里,没有回头。
周锡京能感觉到他手背上贲张的血管和紧绷的肌肉,能听到他胸腔里那几乎要炸开的、剧烈的心跳。
她用力地,握紧了他的手。
然后,缓缓地,将他紧握着枪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掰开。
冰冷的金属手枪,“哐当”一声,掉落在坚硬的水泥地上。
周锡勋的身体猛地一颤。
他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转过了身。
周锡京对上了他的眼睛。
那双总是冰封的眼睛,此刻布满了骇人的血丝,猩红一片,里面是未散的暴戾,是深不见底的痛楚,是濒临崩溃的疯狂,还有一种……仿佛迷失在无边黑暗中的、孩童般的茫然。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被彻底掏空后的、死寂的苍白。
他看着周锡京,眼神空洞,仿佛不认识她一般。
周锡京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住,疼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她抬起另一只手,轻轻抚上他冰冷汗湿的脸颊。
指尖触碰到皮肤的瞬间,周锡勋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像是被电流击中。
他猛地闭上眼,喉结剧烈地滚动着,像是在极力压抑着什么。
然后,他伸出双臂,用一种近乎蛮横的、带着毁灭般力道的拥抱,将她死死地、紧紧地箍进了怀里!
他的力气大得惊人,勒得周锡京骨骼生疼,几乎要窒息。
但她没有挣扎。
只是同样用力地回抱住他冰冷而颤抖的身体,将脸深深埋进他带着硝烟和汗水气息的颈窝。
她能感觉到他身体的颤抖,能听到他压抑在喉咙深处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
他没有哭出声。
但周锡京知道,他在哭。
为尹贤,为那个未曾谋面的孩子,也为……他们这被诅咒的、沾满鲜血的、扭曲的人生。
她闭上眼睛,感受着他滚烫的泪水,一滴一滴,砸落在她的颈侧,灼烧着她的皮肤。
她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像安抚一个迷路的孩子。
“结束了……”她在他耳边,用尽全身力气,轻声说道,“都结束了……”
周锡勋将她抱得更紧,紧得仿佛要将她揉碎,嵌入自己的骨血,成为他在这无边黑暗中,唯一的、最后的浮木。
寒风依旧在呼啸。
硝烟味尚未散尽。
但在这一片荒芜的废墟之上,两个破碎的灵魂,紧紧相拥。
用这种近乎毁灭的方式,确认着彼此的存在。
也确认着,这条通往地狱的路,他们注定要……一起走到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