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天之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山风卷着落叶掠过脚边,
他却像没察觉似的,只低头望着掌心那半块麦饼。粗粝的麦皮蹭着指腹,
带着刚出锅的烫意,连带着指尖都有些发麻。热气顺着掌心往上爬,
透过单薄的衣料,在腹间烘出一片融融暖意,可那点暖,像投入冰湖的火星,连一丝涟漪都没掀起心口那片陈旧的凉,早已浸了骨血。
他喉结动了动,想咬一口麦饼,牙齿却像被冻住了。三日前的画面,毫无预兆地撞进脑子里。也是这样的黄昏,
落霞坞的天际烧着惨烈的红,像泼翻的血。沈砚秋的剑穿透他左肩时,他甚至能看清对方剑穗上的玉坠那是当年他送的,说“玉能护佑,同生共死。
为什么他当时是这么问的,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沈砚秋没看他的眼睛,只望着远处逼近的敌军旗帜,声音轻得像风:“布防图我已经给他们了。林兄,识时务者为俊杰。
“同生共死”四个字,像淬了毒的针,扎得他心口发疼。血从伤口涌出来,
很快浸透了衣袍,那股黏腻的冷,比山涧最深的冰泉更刺骨,
冻得他连指尖都在发颤。他看着沈砚秋转身离去的背影,那人的衣摆被风掀起,像一只折断翅膀的鸟,再也飞不回曾经并肩的山岗。
此刻舌尖又泛起那股铁锈般的腥气,林天之猛地闭了闭眼,将麦饼往怀里揣了揣。麦饼的热度隔着布料传来,
他却忽然想起,当年在落霞坞的篝火旁,沈砚秋也是这样,把刚烤好的红薯塞给他,笑着说“趁热吃,暖身子。
原来有些暖意,是会变凉的。他抬手按了按左肩的旧伤,
那里早就长好了疤,却总在这样的黄昏隐隐作痛。就像心口那点凉,无论多少热乎的麦饼,多少温暖的陪伴,都焐不化。
山风又起,吹得他衣角猎猎作响。林天之深吸一口气,
将那些翻涌的情绪压下去,抬头望向远处的山路。掌心的麦饼还烫着,他咬了一大口,麦香混着芝麻的味道在嘴里散开。
疼也好,凉也罢,路总还得往前走。他攥紧了麦饼,也攥紧了腰间的剑柄,转身往少年等待的方向走去。
阿竹蹲在路边的石头上,见他过来,立刻蹦下来,手里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麦饼。“先生,您怎么去了那么久?”少年的声音脆生生的,像山涧里的泉水,“我还以为您被山猫叼走了呢。”
林天之扯了扯嘴角,没接话。阿竹却已经凑到他身边,仰着头看他:“先生,您是不是又想起……”他话说到一半,瞥见林天之按在左肩的手,识趣地闭了嘴,转而把自己手里的麦饼递过来,“我这个甜,您尝尝?”
那麦饼上沾着几粒芝麻,是阿竹方才用两块干肉从山脚下的农户手里换来的。少年自己舍不得多吃,总想着分他一半。
林天之没接,只把怀里那半块递过去:“吃你的。”他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却抬手替阿竹拂去了发间的草屑——方才这小子蹲在石头上晃悠,沾了不少碎叶。
阿竹嘿嘿笑了两声,也不推辞,捧着两块麦饼啃得香。他手里的短剑挂在腰侧,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剑身被夕阳照得亮闪闪的。那是林天之教他打磨的,每日晨起第一件事,就是用细沙布擦剑身,连剑柄的纹路里都擦得干干净净。
“先生,”阿竹忽然含糊不清地开口,“等咱们到了前面的镇子,能买两斤糖霜吗?我听人说,糖霜拌麦饼,甜得能让人忘了苦。”
林天之脚步顿了顿。他想起很多年前,自己也跟沈砚秋说过类似的话。那时他们刚打完一场硬仗,浑身是伤地躲在破庙里,沈砚秋从怀里摸出一小纸包糖霜,笑得眼睛发亮:“省着点吃,这可是从敌将身上搜来的宝贝。”
糖霜化在舌尖的甜,和此刻阿竹眼里的光,奇异地重叠在一起。
他低头看了眼阿竹攥着麦饼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却稳得很。这孩子总说,先生的剑是冷的,可握剑的手是热的。
“嗯,”林天之应了一声,声音里带了点自己都没察觉的暖意,“买两斤。”
阿竹眼睛瞬间亮了,像落了两颗星星:“真的?”
“骗你做什么。”林天之抬脚往前走,这次步伐稳了些,“走快点,晚了镇门关了,别说糖霜,连口热汤都喝不上。”
阿竹立刻跟上来,步子迈得又大又急,却不忘时时回头看他,
生怕他被落下。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一个稍显佝偻,一个挺拔如松,却紧紧挨着,像两株在风里相互依傍的树。
林天之摸了摸怀里的麦饼,余温还在。左肩的旧伤又开始隐隐作痛,心口那点凉也没散去,可他忽然觉得,这趟路好像也没那么难走。
远处的雾气开始漫上来,像一层薄纱,慢慢裹住了山林。
阿竹还在叽叽喳喳地说笑着,说等买了糖霜要怎么吃,说将来要像先生一样挥剑斩贼。林天之听着,偶尔应一声,嘴角的弧度渐渐清晰。
雾气越来越浓,渐渐遮住了他们的身影。只有阿竹挂在腰间的短剑,
偶尔反射出一点夕阳的余晖,还有林天之露在雾外的剑柄,被风掀起的衣角,固执地往前挪动着。
山路上的泥泞还在,可踏过泥泞的脚步,比来时更沉,也更坚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