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伤闲汉忧战局
病房里一时陷入了微妙的安静,只有消毒水的味道固执地钻进鼻孔。
孙二狗瞅准这空档,赶紧往前挪了挪,凑到古之月枕边,刻意压低了声音,那河南腔调都变得有点黏糊:
“连长,你安心养着。
这几天……连里弟兄们……”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带着一种后怕的沉重,
“最后冲那鬼子联队部,啃得是真他娘的硬骨头啊。”
古之月的心猛地一沉,虽然浑身无力,眼神却死死盯住了孙二狗。
孙二狗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声音压得更低,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鬼子是真急眼了,临死也要拉垫背的。
咱冲进去那会儿,那子弹打得跟泼水似的,手榴弹就在脚边炸……兄弟们……倒了一片。”
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光抬下来的重伤号,就……就有小三十个,血糊糊的,看着心尖子都颤……加上几个当场就没了的……”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攫住了古之月的心脏,比打摆子的寒战还要刺骨。
侦察连的家底,那一张张鲜活的面孔,难道就在那一场冲锋里……?
他几乎不敢想下去,喉咙里像堵了块烧红的炭。
“万幸!万幸啊连长!”
孙二狗像是看出了古之月眼中的痛楚和恐惧,赶紧又凑近了些,语气急促起来,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
“咱师部的野战医院,来得太是时候了!
那白大褂,那担架,就在咱屁股后头跟着!
那手术刀、止血钳、磺胺粉……哗啦一下就上来了!
硬生生从阎王爷手里,把二十多条命给抢了回来!”
他伸出粗糙的手指比划着,眼神里有了点亮光,
“最后清点,阵亡的……就八个弟兄。”
他重重地吐出这个数字,带着沉痛,但更多的是一种绝处逢生的巨大宽慰,
“要搁以前,在野人山那会儿……不敢想,真不敢想……”
孙二狗摇着头,声音有些哽咽,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床沿的木头茬子。
“八个……”
古之月闭上眼,把这个数字在滚烫的脑子里反复咀嚼。
八个朝夕相处的兄弟,八个再也回不来的名字。
每一个都像烧红的铁钎,狠狠烫在他的心上。
病房里消毒水的味道变得无比刺鼻,混合着孙二狗身上残留的硝烟和汗味,一种属于战争、属于离别的、令人窒息的浊气沉沉地压下来。
他仿佛能听到那八个兄弟在冲锋号角中的最后呐喊,看到他们倒下去时扬起的尘土。
他沉默着,只有紧咬的牙关和微微颤抖的下颌泄露着内心翻江倒海般的痛楚。
“连长!”
郑三炮的大嗓门打破了沉重的静默,他往前凑了凑,河南腔里充满了不甘和懊恼,
“还有个大事!狗日的新来的鬼子头头,叫山田次郎的大佐,滑溜得跟泥鳅似的!
咱跟李营长的弟兄们,端着汤姆逊(冲锋枪),把那联队部的耗子洞都掏了三遍!
搜了整整三天三夜啊!
犄角旮旯,连茅坑板子都掀开看了!”
郑三炮说得唾沫横飞,仿佛又置身于那片弥漫着死亡和焦糊味的废墟。
“那家伙,肯定是趁着最后那阵乱,跟耗子打洞一样,从后头溜了!
钻进了林子!
俺们顺着痕迹追啊,那林子密得,大白天都跟夜里似的!”
他挥舞着拳头,像是在砸那个看不见的敌人,
“藤蔓缠脚,蚂蟥往肉里钻,那山田次郎,忒他娘的能跑!
留下的脚印乱得很,还故意往陡坡上引,摔伤了咱们好几个弟兄!
追到一条野河边,痕迹全他妈没了!
八成是顺着水溜了!
气死俺了!
到嘴的肥肉,愣是让他飞了!”
郑三炮狠狠一拳砸在自己大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脸上写满了憋屈和愤怒。
徐天亮接过话头,他的金陵口音显得平稳些,但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连长,大局上倒是有好消息。
孙副军座亲率咱们师的主力,113团、114团,正猛攻于邦的鬼子据点。”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
“啃得是硬骨头,但听说进展还算顺当。
拿下于邦,估计就这一两天的事儿了。
下一步,就该是鬼子在胡康河谷的老巢——加迈了。”
他抬眼看了看古之月,
“副军座……是想毕其功于一役,彻底砸碎鬼子的乌龟壳。”
古之月听着,昏沉的眼珠里终于亮起一点微弱的光,如同风中残烛。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声音,带着浓重的苏北腔:
“那……孙副军座……对咱侦察连……有啥安排?
加迈……啃硬骨头……咱连……还能上么?”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滚烫的胸腔里艰难地挤出来,充满了渴望。
侦察连这把尖刀,休整?
他古之月躺在病床上,骨头缝里都在叫嚣着要回到战场,要用敌人的血洗刷牺牲兄弟的痛和让山田逃脱的耻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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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天亮脸上的表情却像被泼了一盆冷水,迅速冷却下来。
他避开古之月灼灼的目光,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平静:
“安排?
连长,别琢磨了。”
他叹了口气,那叹息里裹着疲惫,
“侦察连,还有李营长的一营,这次打联队部……伤筋动骨了。
鏖战两个多月,兄弟们是铁打的也扛不住了。
缺胳膊断腿的有,吓破了胆的也有,像你这样打摆子倒下的更不少。”
他顿了顿,语气斩钉截铁,
“军部的命令很明确:休整!
就地休整!
加迈的硬仗……没咱的份了。”
“休整?”
古之月猛地吸了一口气,消毒水的味道呛得他一阵咳嗽,胸口撕裂般疼痛。
这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眼前发黑。
侦察连的刀锋,难道真要在这充斥着呻吟和药水味的后方生锈?
孙二狗和郑三炮也愣住了,脸上写满了错愕和不甘,病房里的空气瞬间凝固,沉重得如同灌了铅。
时间如同胡康河谷浑浊的溪水,黏稠而缓慢地流淌。
一个多月的光景,在消毒水气味和窗外单调的蝉鸣中,被拉扯得格外漫长。
古之月身上的伤口早已收口,高烧也退得干干净净,疟疾的恶魔似乎暂时放过了他。
他强壮的身体底子在催促他离开这张病床,可军部那道冰冷的“休整”命令,却像一副无形的镣铐,将他死死锁在这片与世隔绝的方寸之地。
加迈前线的消息,如同雨季里捉摸不定的风,断断续续地吹进野战医院这片看似宁静的港湾。
起初是模糊的捷报,隐约听说113团啃下了某个重要山头,114团突破了鬼子一道防线,听得古之月心头发热,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被角,仿佛攥住了前线飘来的硝烟。
可没过几天,风里带来的调子就变了。
“听说了吗?
加迈正面的‘丁高沙坎’(高地代号),攻了三次了!
鬼子炮火猛得邪乎,咱们的人冲上去……又被打下来了,山坡都染红了……”
一个断了腿的排长被担架抬进来时,嘶哑着嗓子对旁边的人低语,那声音里充满了血腥的绝望。
“补给线……鬼子的飞机盯得死!
骡马队昨天又在野人谷挨了炸,粮食弹药都……”
另一个头上缠着厚厚纱布的伤员,在换药时忍不住对相熟的护士抱怨,声音压得极低,却像重锤砸在古之月心上。
古之月靠在床头,沉默地听着。
这些零碎、压抑的低语,混杂着远处伤兵痛苦的呻吟,像无数只冰冷潮湿的蚂蟥,悄无声息地爬上他的脊背,钻进他的耳朵,贪婪地吸食着他血液里的温度。
他摊开手掌,看着自己虎口和指关节上磨砺出的厚厚老茧,那是常年握枪留下的印记。
如今,这双手只能徒劳地抓住粗糙的军用薄被,感受着棉布下自己已然恢复却无处使力的筋骨。
掌心空荡荡的,没有枪械冰冷的触感,只有一种被遗弃般的虚浮。
他目光投向窗外,越过医院低矮的篱笆,望向北方那片被浓密雨林遮盖的天空。
那里,加迈的方向,炮声是听不见的,只有一片死寂的、令人窒息的墨绿。
想象中,却仿佛能看见自己的弟兄们在泥泞和火网里挣扎冲锋的身影,看见炮弹炸开的火光染红树梢,看见一张张熟悉或不熟悉的脸孔在爆炸的闪光中凝固、倒下……
而他,侦察连连长古之月,却像个局外人一样,躺在这里。
一种比疟疾发作时更深的寒意,混合着无力感和噬心的焦灼,从骨头缝里丝丝缕缕地渗出来,几乎要将他冻结在这张病床上。
终于,归队的命令下来了,如同沉闷雨季里一道迟来的闪电。
清晨的阳光带着点稀薄的暖意,穿透医院门口稀疏的枝叶,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古之月已经换上了洗得发白但干净的旧军装,背上那个小小的、同样洗得发白的背包。
他站在医院门口简陋的泥地上,身形挺拔,目光沉沉地再次望向北方那片苍茫的丛林。
刘海棠和阿花站在门廊的阴影里送他。
刘海棠依旧穿着那身浆洗得有些发硬的白色护士服,清晨的光线勾勒出她清瘦的侧影。
她没说话,只是看着古之月,那双带着湘潭人特有倔强的眼睛里,盛满了复杂的情绪——
有对他终于康复的欣慰,有对丈夫徐天亮在前线的不安,更深处,还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对眼前这个即将重返血火漩涡的军人的忧虑。
她只是轻轻抿着嘴唇,眼神像坚韧的藤蔓,缠绕在古之月挺拔又显得孤峭的背影上。
阿花则显得更加局促不安,这个脸庞圆润的姑娘,双手绞着衣角,眼神躲闪着不敢直视古之月,却又忍不住偷偷瞟向孙二狗平时常站的位置,仿佛那里还残留着他的气息。
她脸上带着一种乡下姑娘特有的羞怯和茫然,战争对她来说太宏大也太残酷了,她只是本能地担忧着那个总爱跟她憨笑的河南排长。
古之月收回目光,没有多余的告别话语,只是对着两位护士所在的方向,幅度很小地点了点头。
阳光落在他洗得泛白的军帽檐上,投下一片小小的阴影,正好遮住了他此刻的眼神。
他转过身,迈开步子。
脚步踏在通往丛林小道的松软泥土上,没有发出太大的声响,却异常坚定。
前方是密林深处,那里只有蜿蜒的小径,通向侦察连休整的临时营地——
一个没有硝烟,却弥漫着另一种焦灼等待的地方。
加迈的血火仿佛在看不见的远方燃烧,那灼热的气息,隔着千山万水,似乎已经燎到了他的后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