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常澍在四省巡查这段时间,每五日,便要给自己的父皇亲笔书写奏疏。
而朱翊钧也经常给朱常澍回信。
小一年的光景,父子通信六十余封。
朱常澍给父皇的奏疏,都是在说进学堂事宜,说的是工作,而朱翊钧给朱常澍的回信,却大多数都是问及身体情况,学业情况,甚至,有一封书信,还问了感情生活……
“近闻河南多寒,汝素畏寒,今居外,夜卧需覆厚衾,晨起莫忘饮姜茶暖身。学田丈量之事虽急,亦需分昼夜,勿令宵衣旰食损了脾胃。奏书中只言学馆筹备,未提自身起居,朕心难安。”
“太原当地山路崎岖,汝微服查访时,需令侍卫紧随,勿踏险径。朕忆汝幼时习骑,曾因马惊险坠,今在外更需谨慎。至于进学馆课程,算学、格物可徐徐推进,不必求快,汝自身亦当抽时温读经史,勿因俗务废了学问。”
“齐鲁盛夏湿热,汝素易生暑疹,需常备薄荷丸,饮食少沾油腻。奏书中详列学子名册,却未提汝是否染疾,朕已令太医院配解暑汤药,着人送往济南府,汝七月是否到济南府。”
“离京半载,朕偶翻汝幼时所读禹贡,见册中批注,仍念汝读书之勤。今在外虽忙,亦需保重身体。”
“汝在外近十月,遍历四省,见民间女子无数。朕闻河南有贤女,娴淑知礼,山西有才女,善诗文书画。汝已及弱冠,太子妃之选虽需朕与皇后斟酌,然汝若有心仪之人,可密奏于朕。不必拘于门第,只需品性端方、温婉贤淑,能佐汝打理东宫便可。”
当朱常澍看到这封问及感情生活的书信后,好一顿蒙圈。
太子妃,理应是父皇跟母后挑选,这父皇怎么这般询问。
若不是朱常澍知道自己老爹从不饮酒,还以为,父皇是吃醉了酒,胡咧咧呢。
不过,在回奏疏时,对朱翊钧的询问,关切,已读不回,还是在汇报自己的工作。
实际上,朱常澍知道父皇,所有的书信都是在关心自己。
朱常澍心里暖烘烘的,但还是严格要求自己做好储君的角色。
因为朱常澍清楚。
一个好儿子,远远没有一个好储君对父皇重要。
而这些书信都被朱常澍收了起来,在他登基之后,将其编写成册,其中又加了老爹经常对自己说的话,编成了万历家书……
这本家书,对于数百年后学者,研究朱翊钧,朱常澍两代君王,提供了重要的历史依据,也能让普通人清楚,原来,皇家也有父子温情。
万历二十四年,十月末,北京。
寒风已然料峭,卷起宫道上的落叶,打着旋儿,给庄严肃穆的紫禁城平添了几分萧瑟。
朱常澍在京郊别苑稍事梳洗,换上了一身储君常服,虽难掩近一年风尘奔波留下的些许黝黑与沉稳气质,但眉宇间的青涩已褪去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经过实务锤炼后的坚毅与从容。
很快,乾清宫的召见便来了。
再踏入这座帝国权力中枢的殿堂,朱常澍心境与离京时已大不相同。
他稳步走入,目光掠过熟悉的金砖地面、蟠龙柱、以及那高踞于须弥座之上的御案,还有御案后那道虽穿着常服却依旧威仪天成的身影。
他的父皇,大明的皇帝……
朱翊钧。
“儿臣朱常澍,叩见父皇。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依足礼数,撩袍跪倒,声音清朗而稳定。
朱翊钧放下手中的朱笔,目光落在儿子身上,细细打量着。
“平身吧。这一路,辛苦了。”
“为国效力,为父皇分忧,不敢言辛苦。” 朱常澍起身,垂手恭立。
“嗯,” 朱翊钧微微颔首,“河南、山西、山东、北直隶,四省之地,走了近一年。奏报朕都看了,条理清晰,处置也算得当。”
“尤其是河南学田案,算是抓住了要害。进学馆的筹备,虽有波折,终究是推行下去了。说说吧,这一趟,最大的感触是什么?”
“不必拘泥于奏章之言。”
这不是一次简单的复命,而是一次考校,一次对储君见识与心性的评估。
从这里也能看出,朱常澍的想法是没有错的。
皇帝,要的还是合格的储君。
朱常澍略一沉吟,整理了一下思绪,从容答道:“回父皇,儿臣此行,感触最深者有三。”
“其一,民间疾苦,远胜于书本所言。”
“儿臣亲眼所见,寻常农家,为一餐一饭,一衣一衫,便需竭尽全力。十岁孩童,本应在学堂求知,却因家中缺少劳力,父母便忍痛令其辍学。”
“若非父皇推行蒙学、进学馆,并辅以钱粮补贴、师长劝导,不知有多少有天赋的孩童,将终生埋没于田垄之间。”
“儿臣更深知,对于普通百姓来说,‘活着’二字,重于一切道理。”
朱翊钧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示意他继续说。
“其二,吏治之弊,根深蒂固,非雷霆手段不足以震慑。”
“河南学田案,若非儿臣亲临,借父皇天威施压,赵彦等人恐仍存观望、捂盖之心。可见,许多积弊,并非下面不知,而是不愿、不敢去动。”
“唯有上持利剑,下有决心,方能撕开缺口,推动变革。然,水至清则无鱼,如何把握惩处与用人的尺度,儿臣仍在思索。”
“其三,希望在于新政,在于开启民智。”
“儿臣在四省进学馆,见到那些寒门学子眼中求知的光芒,听到他们讨论算学、格物时的热烈,便觉一切辛苦皆是值得。”
“他们是父皇所期‘京师大学堂’的基石。儿臣深信,假以时日,这批新人成长起来,必能为我朝带来焕然一新的气象……”
朱翊钧静静地听着,脸上依旧看不出太多表情,但熟悉他的人能看出,他紧绷的下颌线条柔和了些许。
“能看到民间疾苦,懂得生存之艰,明白吏治之复杂,更知文教之要……这一趟,你没白走。”
“至于为君之道,权衡之术,非一日可成,日后慢慢体会吧。”
他话锋一转,语气中难得地带上了一丝属于父亲的温和:“去吧,去坤宁宫给你母后请安。你离京这些时日,她无一日不牵挂,时多陪她说说话。”
“是,父皇……”
在信上,朱翊钧很关心自己家老六。
可当朱常澍出现在他面前时,可就没有那么多的父子温情了……
他也没有想着,跟自己儿子多说说话,因为他确实国事繁忙,驻英大使陈平,与皇家商号的张丁征,还等着召见。
让老六插个队,插到他们两个人前面,已经是父亲开的后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