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雪,下得绵密而固执。
陈行宁披着大氅推开窗,望着外头铅灰色的天,轻轻咳了两声。
屋外雪片不大,却湿漉漉的,黏在青瓦白墙上,不多时便积起一层,这南方的雪,不比北方的狂放暴烈,却带着一股子阴柔的狠劲,能慢慢地、不动声色地冻透人的筋骨。
“大人,夫人,药煎好了。”冯雨穿着厚厚的棉服端着药走进厢房。
林暖在外间看到她,便放下手中的账册,起身接过药碗,问道“钰夏可好?”
“大公子跟着老爷乖的很,杨婶子也尽心,就是……大公子想阿爹了!”冯雨回道。
“一会我去看他。天气冷,小雨也多穿些。”林暖说。
“是!夫人,我先下去了!”冯雨回完话就推开门,又赶紧关上门,就怕寒气把陈大人给整的更严重。
林暖拿着药看着陈行宁站在窗口“知远,还没好利索呢!先喝药,天大地大身体最大!”
陈行宁连忙关上窗户“阿暖,冻着你了!我不好……”然后接过林暖手中的药,一口喝下,苦涩的味道染上他的眉宇。
林暖上前给他紧了紧大氅“知远,身体要紧。”
陈行宁揉了揉眉心,案头堆积着从越州周边各县送来的消息,字里行间透出的寒意,比这天气更甚。
而越州的房屋倒塌、道路阻塞、菜食短缺……每一桩都压在他心头。他出身寒门,深知这等天气对寻常百姓意味着什么。虽说越州的抗灾做的也很有章法,但雪灾不仅仅是寒冷,更是生计的断绝。
与他同样收到急报的江南都督卢清哲,只批了“按例赈济”四个字,便不再多看。
这位世家贵子,这几年的官宦岁月,早已看惯了生死轮回,最初在广丰县他还是会很动容,可太原府再到江南东道,他能做的就是尽人事听天命,身居高位需要考虑的事也更多。
“与天斗,与地斗,活下来的才是真豪杰。”他呷了一口热茶,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今日的天气,“该做的救助要做,但生死有命,强求不得。”
陈行宁却无法如此超然。
他会强撑着病体,在林宅召集僚属,商议对策,要求各村各里务必疏通官道,越州也会开仓平抑粮价,又下令清查城内空置的学堂、官舍,暂作安置灾民之用。
一番安排下来,额角已渗出虚汗,咳嗽更是不止。
这一切,都被林暖看在眼里。
夜里,她端着一碗刚熬好的姜汤,陈行宁正伏案疾书,烛光映着他略显苍白的侧脸,眉心紧蹙。
“知远,歇一歇吧。”林暖将姜汤轻轻放在他手边。
陈行宁抬起头,见她眉眼间带着忧色,勉强笑了笑:“阿暖,不妨事,还有几份文书要看。”
林暖在他对面坐下,沉默片刻,终于开口:“知远,勤政爱民,是越州百姓之福。但……有些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陈行宁见林暖这般严肃的神色,很是诧异,抬头看着林暖说“阿暖,但说无妨。”
“知远可知‘慈不掌兵,义不掌财,情不立事,善不为官’?”林暖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知远对百姓心怀仁念,自是应当。可官场之上,光有仁心是不够的。此次雪灾,各乡绅富户响应捐赠,看似踊跃,实则是看在这次江南局势刚清,余威尚在,他们心中畏惧而已。若下次,下下次呢?难免不会阳奉阴违,敷衍了事。”
陈行宁放下笔,静静地听着,烛火在他眸中跳动。
“再者,”林暖继续道,“官府赈济,终究是权宜之计。若让百姓养成事事依赖官府的习气,一旦遇上更大的灾荒,官府力有未逮时,又当如何?届时民怨沸腾,首当其冲的,便是知远你啊。”
她这些话,带着几分超越年龄的通透与冷静。
她想起自己前世看到的各种推文,深知“守义”与“取利”并非全然对立。
为官之道,或许也是如此。
陈行宁良久无言,他并非不懂这些道理,只是他跟随卢清哲协理政务数年,初到越州主事,又有祝长青等人打下的基础,林暖从旁相助,一路还算顺遂。
他总以为,为官一任,但求问心无愧,尽力而为便好。
林暖的话,却像一根针,刺破了他某种理想化的憧憬。
他看着眼前自己的妻子,她眼中的关切与忧虑是真切的,但那忧虑之后,是一种更为复杂的、近乎冷酷的清醒。
她支持他,却希望他能走得更远,更稳。
“我明白阿暖的意思了。”陈行宁终于开口,声音有些沙哑。他端起那碗已经微凉的姜汤,慢慢饮尽。一股暖流顺着喉咙滑下,却驱不散心头的沉重。
“救灾要救急,更要救穷。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他沉吟着,似在对自己说,“光是开仓放粮,疏通道路还不够。或许……可以借此机会,以工代赈。招募青壮清理积雪,修缮房屋,官府给付米粮工钱。同时,严查囤积居奇,但也要给那些富户一些实惠,比如旌表他们的义行,或是在其他事务上行些方便……让他们知道,配合官府,并非全无益处。”
林暖眼中闪过一丝欣慰的光芒,她知道他听进去了,并且在思考更长远、也更现实的策略。
“知远能如此想,便是越州百姓之幸了。”她轻声道“太晚了,可别忘了,你除了是越州的父母官,还是我的夫君,钰夏的阿爹,可别把身体熬坏了。”
“好!我听阿暖的,这份批文看了,我就休息。”陈行宁抬头触了触林暖的脸,似乎怕指尖的寒意冻着林暖,又连忙放下“好几日没见钰夏了,我这身体太不争气了。咳咳!”
“留春哥儿不会怪阿爹的!所以知远,早些休息吧!”
“好!”
窗外的雪,似乎小了一些。陈行宁透过窗棂望向漆黑的夜空,再看看妻子清丽的脸庞,心中已有了新的章法。
为政之道,光有温热的心肠还不够,或许,还需配上冷静的头脑,与权衡的手段。这条路,他才刚刚开始真正地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