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领命离去,燕行之便亲自安排项瞻三人住所。
都督府后邸厢房不少,张峰和赫连良卿各自选了一个,与项瞻道了声安,便回房休息去了。
刚过了二更天,项瞻虽累,但心里压了太多琐事,并无睡意,便让燕行之带他去了书房,想着看看徐州舆图,好计划日后的巡视路线。
燕行之再三相劝无果,只能答应。
书房内,一盏孤灯,一盆火炭,一壶清茶,项瞻独坐书案后,盯着案上铺展的舆图,一只手随着图上官道滑动,一只手拿着笔在纸上不停记录,极为认真。
月儿逐渐西移,更声传来,直到子时,屋内的灯依旧未熄,房门吱呀一声,被人轻轻推开。
项瞻抬眸,揉了揉眼睛:“燕叔,你怎么还没睡?”
燕行之端着一碗羹汤上前,放到项瞻面前:“三更天了,把这个喝了,早些睡吧。”
项瞻往窗户方向看了一眼,阖得严严实实,看不到什么。他打了个呵欠,便坐下端起碗,一勺勺喝着汤,眼睛却不离舆图半分。
燕行之无奈一叹,随手拿起他记录的路线图,看了两眼,点头赞道:“沿海四郡离内陆太远,商人走货费时费力,相比之下,西南诸郡还能往返北豫,你先救四郡绝地,再理通衢,足见破局智慧。”
项瞻笑了笑:“燕叔觉得路线没问题?”
“没有。”
“那你再看看这个。”项瞻放下碗,从怀里掏出一张素绢递了过去。
燕行之好奇的接过,展开一看,原本含笑的眉目,顿时皱了起来。
「瞻以微末之身,起于冀北,四年之间,克冀州、平幽州、定兖州,北却鞑靼,西遏胡虏,今更手刃二王,殪伪帝于山阳。
兵锋所至,血流漂杵,诚知武功之成,皆赖将士之死、万民膏血所铸。
然朝廷之恶,纵兵为粮,山阳一役,老弱填河,稚子入鼎,籍载十七万四千口,存不足六万。
此虽二王操刀,实亦我所目睹而不能救,围城三月,终成屠城之惨。
以万民为薪,铸我功名,此罪一也。
徐州新附,袁氏卷兵粮而遁,仓无斗粟,船无遗橹,百万生民,旦夕待哺。
坐拥九郡,而令父老悬釜待炊,未能立输续命之粮,此罪二也。
今谨布此书,非为求恕,但使九郡知之:罪在瞻躬,不在百姓。
自今日始:山阳无主遗骸,瞻亲率三军筑冢合瘗,树碣永记,三年躬祭,酒肉不敢先尝。
徐州课税,今岁全免,渔盐工匠,凡修船、织网、筑堰者,日给口粮三升,盐引两斤,以工代赈,先活其生。
境内孤老、寡独、残伤,月给廪粟,直至田里有收、船头有鱼为止。
凡我麾下,敢掠民一牲,敢私分赈粮,敢以功高自矜、轻贱百姓者,皆斩。
自瞻以下,诸将俸禄,先尽徐州百万人一日之炊,然后敢食。
愿以余生,与九郡更始,饥者食之,寒者衣之,亡者葬之。
若灾疫复起,瞻先赴之,兵革再兴,瞻先当之。
使后人知:山阳之血,非功名牌位,而是万世之戒。
天日在上,此心不贰。
辛亥年正月初一,项瞻谨书。」
燕行之盯着落款的日期,深吸了两口气,似是在庆幸,又似是平复心情。
他抬头,正看见项瞻一脸希冀的望着自己,沉默片刻,问道:“这是早就写好的?”
“嗯,除夕夜,天亮之前。”
“为何没发出去?”
“我有些犹豫,不知道该不该发。”
“你不该!”燕行之语气陡然沉了下来,死死攥着那素绢,“你身为主公,万军之帅,可以夜夜扪心自问,可以暗中补偿,但唯独不能把这封「罪己书」昭告天下!”
“为何?”项瞻顿时皱眉,眸色虽还沉静,却带着血丝,“燕叔,说到底,这是我亲手造的孽,难道连承认都不配?”
“不是不配,是不能!”燕行之冷冷道,“你以为你承认了,天下人就会夸你「敢担当」?不!他们只会记住,山阳十数万百姓,是你项瞻逼死的!”
他一把将素绢拍在案上,“世人永远只记得「功」与「罪」这两字的轮廓,却不会去细看你后面做了多少补救,你一认错,史官落笔就再不会改,将来任何天灾、任何叛乱,都会被人翻出来。”
“你可知他们会说什么?他们会说:「看,这是他项瞻当年亲笔所写,山阳之屠皆他之罪!」到那时,你赈粮再多,免税再久,也洗不掉这一纸血书!”
他深吸一口气,语气稍缓,却毫无温度,“你可以犯错,可以夜里独自啃噬己心,但天亮之后,你必须是铁铸的标杆,因为有太多人,把「活下去」三个字押在了你的脊背上,你今日在书案前低头一寸,明日三军将士、百万黎庶就低头一丈,你一旦跪了,他们就再也站不起来!”
项瞻拿起那份绢帛,垂眸不语。
燕行之上前一步,语气第一次带上了不容置疑的命令,一字一顿,“烧了他,你亲自,现在就烧!”
项瞻指尖微颤,沉默良久,轻轻呼出一口白气:“燕叔,我……我害怕,害怕夜里再梦见那些孩子,害怕看见他们站在我床头。”
燕行之一怔,盯着项瞻,好半晌才回过神来。
“小满,旧朝无道,万民尚苦,这都不是你的错。”
他把手搭在项瞻肩膀,“你想让自己心安,那便亲自去祭奠枉死的百姓,亲自发放孤老的月粮,但做便做了,不许留下「赎罪」二字,要让人记得,我主项瞻,仁厚出于天性,而非因愧低头。”
“史笔如刀,可刀柄必须握在你自己手里,你留给后人的,只能是一块「永记」碑,不能是一纸「认罪」状。”
他说着,从火盆里钳起一块通红炭火,递到项瞻面前,“天下未定,强军在外,人心在内,你此刻烧的不是悔,是怯,听我的,烧!”
炭火映得项瞻眼底一片赤色,他迟疑良久,终是将那素绢放到炭火上,霎时,火焰自中间燃起,以圆环向四周舔舐,顷刻卷成黑灰,簌簌落下。
燕行之舒了口气,眉头却未曾展开,他盯着项瞻看了许久,最终还是没再多说什么,只拉着他回了后宅厢房,盯着他躺到床上,才转身离开。
而项瞻,却是辗转反侧。
“为君为主,知错,改错,不认错。”这句话,早在当初他北上草原之时,赫连良平就极为认真的跟他说过。
“身为义军之主,喜怒应不形于色。”三原关时,就连张峰都提醒过他。
对于山阳一战埋下的阴影,除夕之夜他便已经将之驱散,而这份罪己诏,说到底,不过是他想要重拾赤子之心的一个媒介。
可今夜,这份媒介被烧了,而烧掉的,更是他「还可以回头」的最后一点侥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