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阳城的伤兵营里弥漫着草药与血腥混合的气息,暮色透过破损的窗棂斜斜切进来,在顾云芷银灰色的铠甲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刚巡完西营的防务,甲胄上还沾着未干的泥点,却毫不在意地往草垛上一坐,腰间的佩剑磕在木柱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死谁不怕呢?" 她抬手摘了头盔,露出被汗水濡湿的鬓发,唇角噙着点漫不经心的笑意,"远的不说,前朝那位世宗皇帝,在位三十年,光是派往海外求仙药的船队就有七支。听说最后一支船队出发时,他已经咳得直不起腰,却非要亲自送到码头,就盼着能多活几年看看万里江山。"
角落里传来几声低笑,原本因伤痛而沉寂的营寨渐渐有了生气。西侧草榻上缺了条胳膊的老兵啐了口带血的唾沫:"公主说笑了,谁不知道您十三岁就敢单骑冲阵,咱们靖国就没有比您更大胆的人。"
顾云芷闻言却摇了摇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甲胄上的云纹:"大胆?我第一次上战场时,吓得三天没敢闭眼。" 她忽然倾身向前,目光扫过众人惊怔的脸,"那年刚入秋,父亲带我去围剿北境的蛮族。我原以为战场就是兵书里写的 ' 金戈铁马,气吞万里 ',直到亲眼看见同队的斥候被蛮族的狼牙棒砸得脑浆迸裂 ——"
"呕" 的一声,新伤未愈的少年兵猛地捂住嘴,脸色惨白如纸。顾云芷立刻打住话头,示意亲兵递过清水,声音放得柔和:"那天我吐到胆汁都出来了,夜里缩在帐篷里发高热,梦里全是断手断脚的同袍。我拉着父亲的袖子哭,说要回江南老家,哪怕被御史弹劾怯懦,也不想再闻这血腥味。"
伤兵们渐渐围拢过来,连最沉默的伙夫都竖起了耳朵。谁也没想到这位传说中能在万军丛中取上将首级的镇国公主,竟有过这样狼狈的时刻。
帐门口的慕若尘接过侍从递来的灯笼,幽沉的目光落在顾云芷身上。她今日未施粉黛,额角还有块新添的疤痕,可那双眼睛在昏暗中亮得惊人,像极了多年前在皇家围场,她骑着白鬃马冲过终点时回望他的模样。
"后来呢?" 缺耳的老兵忍不住追问,粗糙的手紧紧攥着身下的草席。
"后来我问父亲," 顾云芷的声音缓下来,带着种穿透岁月的悠远,"咱们中原人本是炎黄一脉,仓颉造字时没分过你我,大禹治水时共饮一江水,怎么到了如今,要为了几座城池、几条河流打得头破血流?"
她站起身踱了两步,甲片摩擦的轻响在帐内回荡:"我家乡有个姓周的秀才,原是要考春闱的,去年被征来当兵,上个月死在护城河下。他娘托人捎来的家书里说,家里的两亩薄田快荒了,妹妹等着他中举后凑钱治病。可现在呢?田还荒着,妹妹也没了,就因为咱们要抢宛国那座根本种不出粮食的石城。"
草榻上的喘息声渐渐停了,连最痛的伤兵都忘了哼唧。顾云芷走到帐中央,忽然提高了声音:"你们说,这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难道就该是百姓流离失所的理由?就该是士子放下笔墨拿起刀枪的借口?"
"去年宛国旱灾,颗粒无收,咱们靖国粮仓里堆着三年的陈米,却非要趁人家危难时出兵。" 她猛地转身,目光如炬扫过众人,"陛下说宛国藏匿了咱们的逃兵,可真正要打的,是他们那片能种棉花的河滩地!诸位看看自己身上的伤 ——" 她指向缺腿的队长,"张大哥的腿是在抢夺铁矿时没的," 又点向捂着眼的少年,"小石头的眼睛,是为了护住将军家的公子撤退瞎的。可陛下知道你们的名字吗?兵部的册子上,你们不过是 ' 伤亡一百三十七人 ' 里的一个数字!"
"公主慎言!" 帐外传来亲兵的低喝,却被顾云芷抬手制止。
"慎言?" 她冷笑一声,甲胄上的寒芒映着她眼底的火,"上个月宛国太子杀了咱们的使者,陛下震怒,说要踏平宛国都城。可他怎么不自己披甲上阵?他坐在暖阁里喝着参汤,动动嘴皮子,就要你们提着脑袋去报仇!他儿子的面子金贵,你们的命就不是爹娘给的?"
慕若尘的手指猛地攥紧了灯笼杆,竹篾硌得掌心生疼。他看向帐内那些或震惊或愤懑的脸庞,知道顾云芷这番话已经踩在了谋逆的边缘。可他偏偏记得,去年冬猎时,她为了救一只被箭射中的雪狐,敢跟皇叔争得面红耳赤,那时她眼里的光,和此刻一模一样。
"我也问过父亲," 顾云芷的声音忽然软下来,带着种近乎脆弱的恳切,"什么时候才能让田埂上长满庄稼,让学堂里坐满读书郎?什么时候咱们的孩子不用再学怎么杀人,而是学怎么种出更好的稻子?"
她环视着鸦雀无声的帐内,忽然提高了声音,字字如鼓槌敲在众人心上:"父亲告诉我,顾家军手里的刀,不是为了帮君王抢地盘、泄私愤!是为了有朝一日,咱们的子孙后代说起 ' 中原 ' 二字时,知道那是一个完整的家!是为了让河南的棉农能把布匹卖到江南,让江南的书生能去洛阳看石窟,不用再隔着烽火狼烟!"
"所以我怕死,却更怕我的侄女、你们的儿女,还要经历我十三岁那年的噩梦!" 顾云芷猛地攥紧拳头,甲胄的关节处发出咔咔的轻响,"我冲在最前面,不是因为我大胆,是想让这仗打得快一点,再快一点!是想让天下太平这四个字,能在咱们有生之年,从嘴里说出来,而不是写在梦里!"
帐外的风忽然大了,吹得灯笼剧烈摇晃。慕若尘看见最前排那个瞎了眼的少年兵正用袖子抹脸,缺耳老兵的肩膀在微微颤抖,而更多的人,正缓缓挺直了原本因伤痛而佝偻的脊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