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夜露打湿了柯太傅的朝服,他望着宫墙深处那片昏黄的灯火,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挣扎。尚韫站在身后,甲胄上的寒意透过夜风渗过来,像极了此刻两人心头的冰凉。
"或许...... 陛下还有几分良知。" 柯太傅的声音轻得像叹息,拐杖在青石板上点出细碎的声响,"毕竟是九五之尊,总不能真用孩童的血来炼那劳什子仙药。"
尚韫按在腰间佩剑上的手指猛地收紧,剑柄的雕花硌得掌心生疼:"太傅,上个月西城李御史的小孙子,还有城南张举人的幼子......" 他说不下去了,那些被悄悄抬出府的小小棺木,早已在京城织成一张无形的网。
"老臣知道。" 柯太傅转过身,月光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投下斑驳的阴影,"可云芷在龙阳鏖战,太子...... 太子还没做好准备。" 他太清楚自己的学生了,面对玄璟帝时,那份与生俱来的敬畏总会压过理智。尚韫望着太傅佝偻的背影,终究只是别过头去 —— 有些话不必说透,太子的软肋,从来都是坐在龙椅上的那位父皇。
宛国金銮殿的铜钟刚敲过辰时,争吵声已刺破了庄严的朝仪。
"陈玄武通敌铁证如山!" 兵部尚书将密信拍在案上,猩红的印泥在明黄奏章上洇开,像极了北境战场上凝固的血,"靖军昨夜突袭拿下三座城池,用的正是我军布防图!陈家满门都该凌迟处死!"
"张大人血口喷人!" 二皇子萧澈猛地出列,月白锦袍的下摆扫过冰凉的金砖,"陈家五代守边,我曾与玄武兄一同在雁门关戍守,他夜里抱着伤兵取暖时,张大人怕是正在温柔乡里醉生梦死!" 他转向龙椅上的宛皇,叩首道,"儿臣愿以性命担保,求父皇暂将陈府看管,待玄武兄自证清白。"
丞相颤巍巍出列附议时,宛皇的脸色已如殿外的乌云。内卫统领半个时辰后跌撞入宫时,所有人都看清了他甲胄上的血 —— 那不是他的。
"陛下,陈府...... 空了。" 统领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陈家人三日前就回了青州祖籍。"
"反了!" 宛皇掀翻了案几,玉圭滚落的脆响惊得百官伏地,"传令青州节度使,陈家三族之内,鸡犬不留!"
太医院的药味混着宫外飘来的尸臭,在殿内弥漫成令人作呕的气息。
两位院判跪在地上,面前摊着两张宣纸。"陛下," 老院判的白胡子上还沾着药渣,"两张方子都能治疫病,只是......"
"只是什么?" 宛皇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的铁器,沙哑得刺耳。
年轻院判捧着药材图谱的手在发抖:"名贵药材的方子...... 三天就能退热。但需大量牛黄,我国库存...... 只够军队用十日。" 他偷瞄着宛皇骤然铁青的脸,"民间病患已逾三万,若要救治,需向靖国购买牛黄......"
"求和?" 宛皇突然笑了,笑声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带着说不出的凄厉,"朕的将士在前线流血,你们却要朕向靖国低头?传旨,全国牛黄统交军需,百姓...... 百姓自求多福!"
"父皇!" 萧澈猛地抬头,额角的伤口因激动渗出鲜血 —— 那是前日进谏时被龙椅扶手撞的,"将士来自百姓,若百姓死绝,谁来充军?谁来纳粮?" 他膝行几步,声音带着泣血的绝望,"难道要让儿臣眼睁睁看着宛国亡在您手里吗?"
铜香炉呼啸着砸过来时,萧澈没有躲。滚烫的灰落在他脸上,与血混在一起。他望着盛怒的父皇,突然站起身,朝着殿中盘龙柱冲去。
"殿下!" 丞相扑过去抱住他的腰时,萧澈的额头离朱漆红柱只剩寸许。第二日的早朝,二皇子的位置空着,宫人才传出消息 —— 殿下昨夜高热不退,已昏迷不醒。
靖**营的篝火噼啪作响,映着陈玄武通红的眼眶。
顾家侍卫将一个锦盒递过来,铜锁打开的瞬间,他看见母亲亲手绣的平安符,还有父亲那熟悉的笔迹。"吾儿玄武," 陈玄武的声音哽咽着,每个字都像从喉咙里挤出来,"汝自幼知忠义,父信汝所行皆为苍生。若有一日身不由己...... 勿念家人。"
最后那句 "勿念家人",墨迹深得像是用血泪写就。
顾云芷站在火光里,银甲上的霜花尚未融化。她望着这位昨夜率部归降的将军,突然抬手,将自己的佩剑放在他面前:"陈将军,令尊...... 是真豪杰。"
陈玄武猛地叩首,额头撞在坚硬的土地上发出闷响:"末将愿追随公主,此生不渝!"
顾云芷扶起他的手稳如磐石:"玄武放心,待天下安定,我必让宛国百姓...... 再不受疫病之苦。"
龙阳城头的风带着铁锈味,吹得杨德兴的披风猎猎作响。
副将捧着密信的手在发抖:"将军,西陵已破蜀都,蜀王**了。" 他看着杨德兴骤然苍白的脸,"靖军在青西山安营一月,始终未攻城......"
杨德兴望着城外连绵的靖军营帐,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虎符。归降?那 "叛国" 的骂名会钉在杨家祖坟上。死守?西陵灭蜀后,下一个就是宛国,龙阳城迟早会成孤城。
帐外传来更夫敲梆的声音,三短一长,已是四更天。杨德兴望着东方泛起的鱼肚白,突然发现自己的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 —— 血珠滴在青石板上,像极了那些在疫病中死去的孩童的眼睛。
杨德兴在城头枯立至天明,露水打湿了他的发冠,却浑然不觉。副将第三次来报时,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焦灼:"将军,城西又有百姓举家逃亡,守城兵卒拦都拦不住。"
他顺着副将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城墙下的官道上,逃难的百姓正推着独轮车向东移动,老弱妇孺的哭声顺着风飘上来,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他的耳膜。"打开东门,放他们走。" 杨德兴的声音突然哑了,"告诉他们,往青州方向去,那里暂时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