菡萏带着一众侍女鱼贯而入,手中捧着洗漱用具和主人今日要穿的衣物。
李德裕换上了一身簇新的靛青色圆领袍,腰间束着玉带,整个人如修竹般挺拔清隽。
刘绰则穿了一身正红色织金襦裙,发髻挽成妇人样式,虽未戴什么贵重的珠宝首饰却明艳不可方物。
李德裕穿戴整齐后,便立在妆台旁,饶有兴致地看着刘绰梳妆。
“郡主今日用这支赤金点翠衔珠凤簪?还是这支嵌红宝的牡丹步摇?”菡萏托着两个锦盒。
“用这支素银镶南珠的吧。”刘绰轻声道。
大婚翌日拜见舅姑,过犹不及,素雅些反倒更显庄重。
南珠温润的光泽,恰如她此刻心境。
李德裕唇角微扬,从菡萏手中接过那支簪,俯身为她插入堆云般的发髻。
“我的绰绰,戴什么都好看。”
正院里,李吉甫和薛氏早已端坐堂上。
李德修携韦氏陪坐下首,小桓儿被乳母抱在怀里,好奇地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
薛氏今日特意换了一身绛紫色襦裙,发髻梳得一丝不苟,显得格外庄重。
见新人联袂而来,她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但很快被得体的笑容掩盖。
自家儿子眉宇间褪去少年青涩,添了几分新婚郎君的沉稳意气。
一看就是对新妇十分满意的。
“新妇给阿翁、阿家请安。”刘绰敛衽,姿态恭谨从容,声音清润。
早有仆妇摆好蒲团,奉上茶盏。
刘绰双手捧茶,先敬李吉甫:“阿翁请用茶。”
李吉甫含笑接过,目光温和地扫过儿子与新妇:“好,好。裕儿成家,为父甚慰。望你二人琴瑟和鸣,互敬互重。”
他饮了一口,将早已备好的红封置于盘中,又取过一只狭长的紫檀木匣,“此乃前朝褚遂良所书《阴符经》拓本,望五娘闲暇时品鉴。”
“谢阿翁厚赐。”刘绰双手接过,入手沉甸,墨香隐隐。
这份投己所好的礼物,足见李吉甫的用心。
轮到薛氏。
刘绰捧起另一盏茶,微微垂首:“新妇拜见阿家,阿家请用茶。”
薛氏接过茶盏,目光在刘绰脸上逡巡片刻。
新妇容色明艳,仪态端方,眼底虽有新婚的羞涩,却无半分怯懦闪躲。
刘绰那番“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的宣言犹在耳边。
罢了,儿子喜欢最重要。
总好过大儿子和大儿媳这般,平日里话都说不了几句。
薛氏饮了口茶,脸上也带了笑:“快起来。日后就是一家人了,不必拘礼。”
她将红封放入盘中,又取出一对通体碧绿、水头极足的翡翠镯子,亲自为刘绰戴上,“这镯子还是我当年出嫁时母亲所赐,今日便传给你了。望你与裕儿同心同德,为李家开枝散叶。”
“谢阿家。”
温润的翡翠贴上肌肤,沉甸甸的。
刘绰感受到薛氏态度软化的善意,心头微松。
拜见兄嫂时,气氛更为轻松。
韦氏拉着刘绰的手,连声夸赞,又让桓儿唤“二叔母”。
小家伙奶声奶气地叫了,得了刘绰一个装着精巧动物梨膏糖的荷包,欢喜得直往母亲怀里钻。
李德修言语不多,只郑重道:“二郎性子有时执拗,弟妹多担待。” 眼神却透着对弟弟成家的欣慰。
敬茶礼毕,李吉甫又笑着对李德裕和刘绰道:“你们两个这婚期定的妙。九天婚假后,接着便是元正的七天假,连起来足有半个月之多。等回门之后,裕儿带着五娘好好游玩一番。新婚燕尔的,不必日日都过来请安。”
李德裕眼中瞬间迸发出光芒,难掩兴奋道:“儿遵命!”
刘绰心头也是一动。
九天婚假加上七天春节假期,倒真的可以度半个蜜月了。
栖云居内暖阁,熏炉吐着安神的苏合香。
刘绰倚在窗边矮榻上,翻看着李吉甫所赠的《阴符经》拓本,心思却有些飘远。
“想什么如此入神?”
李德裕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杏仁酪进来,挨着她坐下,很自然地将她微凉的手拢在自己掌心暖着。
“想四兄跟胡缨……阿娘的态度那般强硬,四兄夹在中间,怕是煎熬。”刘绰顺势靠在他肩上,汲取着他身上令人安心的松木气息。
“我试探过胡缨几回。她嘴上虽说着要守在我身边一辈子不嫁人,心中分明就是很在意四兄的。谁能想到,看起来冷冰冰的胡缨,竟真能看得上我那个不靠谱的四兄呢。一个心里装着事,一个没心没肺的,倒也互补了。”
李德裕舀起一勺甜酪,吹了吹,送到她唇边:“四兄是至情至性之人,认定的事,九头牛也拉不回。至于胡缨……”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她的本事和忠心,你我皆知。此事看似死局,却也未必没有转圜之机。”
“哦?你有办法?”刘绰就着他的手吃了甜酪,杏仁的香醇在舌尖化开。
“办法么,总在人想。听你如此说,我才明白为何昨日迎亲时四兄会那般说。”李德裕卖了个关子,含笑看着她唇边沾上的一点乳白,眸色转深,低头便吻了上去,舌尖灵巧地卷走那点甜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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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刘绰被他突如其来的亲昵弄得气息微乱,手抵在他胸前,嗔道,“青天白日的……”
“在自己房里,怕什么?”李德裕低笑,将她搂得更紧,“难不成娘子新婚第一日就厌倦了为夫?”
“我与你说正经事呢!”刘绰轻嗔了一句。
李德裕捉住她的手,放在唇边轻吻,“说来说去,无非是身份的事。若四兄真的喜欢,便表明决心,咱们给胡缨改换个身份便是。”
刘绰激动地转身看着他,“二郎与我想到一处去了。我正想着,要不要以郡主的身份认胡缨为义妹呢!”
李德裕轻轻摇了摇头,“义妹变成嫂子?何况胡缨跟着你出入了那么多地方,认识她是你身边护卫的人可不少。此事打着你的名义来办怕是不妥。”
刘绰抽了抽嘴角,“的确有些掩耳盗铃,一看就是我们刘家人在欲盖弥彰。”
“要想堵住悠悠众口,这户人家的身份必须得高。你觉得祁国公如何?”
“这个好!郭家的身份地位够高。国公为人豁达,又是好武之人,胡缨的性子他定然喜欢。国公夫人是京中最早与杜相夫人来往的,足见不是个眼中只有门户等级的和善人。至于嫁妆嘛,我来出。”
李德裕笑道:“为夫帮娘子解决了难题,娘子如何谢我?”
刘绰的脊背一下子僵硬起来。
怎么有种不好的预感?
“不行,咱们今晚得分床睡。”她道。
李德裕知道她秒懂了自己的意思,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晚上,刘绰沐浴完毕,穿着素白柔软的中衣,一头乌发湿漉漉地披在肩后,正坐在妆台前由菡萏绞干头发。
透过铜镜,她偷偷瞄了一眼正靠在床头看书的李德裕。
烛光勾勒出他俊朗的侧脸轮廓,神情专注,翻动书页的手指修长有力。
可刘绰心里却像揣了只小兔子。
她也馋这男人的身子,她真怕自己把持不住兽性大发啊!
这样的情况下,睡在一起,就是相互折磨。
他难受,她也难受。
待菡萏退下,头发干了,刘绰还磨磨蹭蹭地不肯到床边。
李二早就注意到了她的视线。
他慢条斯理地合上书卷,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置,抬眸看她。
“娘子,还不过来休息?”
刘绰这才清了清嗓子,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又体贴:“二郎,你看……这床榻虽宽,但两个人睡总归有些拥挤。如今离正月十六还早呢,**的,你也休息不好。不如……”
李德裕闻言,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娘子多虑了。这拔步床是阿耶特意命人打造,别说你我二人,就是再多一个也绰绰有余。至于休息……”
他忽然伸手,一把将站在床边犹豫的刘绰拉进怀里,让她跌坐在自己腿上,双臂如铁箍般环住她纤细的腰身,下巴轻轻搁在她散发着淡淡花香的发顶,“抱着娘子睡,才是最好的休息。”
温热的呼吸喷洒在耳后,刘绰浑身一僵,挣扎着想站起来:“别……这样抱着多热啊!而且……而且我睡觉不老实,怕踢着你!”
“热?”李德裕挑眉,不但没松手,反而收紧了臂膀,让她更紧密地贴着自己温热的胸膛,“冬日严寒,娘子体弱畏寒,为夫正好给你暖着。至于踢人……”
他低笑出声,带着点促狭,“昨夜娘子睡得甚是香甜,像只乖巧的猫儿,蜷在为夫怀里,一动未动,何曾踢过?”
刘绰被他噎得说不出话,脸上飞起红霞。
她扭了扭身子,发现挣脱不了后,索性认命闭眼道:“我……我是为了你好!我怕我兽性大发,对你做出什么不轨的举动来,行了吧?”
“为夫求之不得!”李德裕毫不犹豫地就势往后一倒,将她轻轻放在里侧,自己则迅速在她外侧躺下,长臂一伸,再次将她牢牢锁在怀里,还用被子将两人裹得严严实实。
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仿佛演练过千百遍。
“李德裕!”刘绰又羞又恼,在他怀里像条离水的鱼般扑腾,“你放开!太紧了!喘不过气!”
“嘘——”李德裕在她头顶轻笑,胸膛微微震动,手臂的力道却丝毫未减,反而将她搂得更贴合自己,“娘子莫动,小心着凉。放心,为夫说话算话,只是抱着你睡,绝不做‘收本金’的事。”
刘绰被他禁锢在怀里,动弹不得,鼻息间全是他身上清冽好闻的松木气息。
挣扎无果,她气馁地放弃了抵抗,闷闷地在他胸口嘀咕:“……那我忍不住想摸腹肌怎么办?”
李德裕笑得更大声了,下巴蹭了蹭她的发顶,声音低沉温柔,带着无尽的耐心和包容,“娘子想摸哪里就摸哪里,为夫都依你。只要……别赶我走。”
最后一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撒娇意味。
刘绰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认命般地在他怀里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小声嘟囔:“……不过你手别乱放!还有,不许再提什么‘利息’、‘本金’!”
“遵命,郡主殿下。”李德裕低笑应道,手臂松松地圈着她,果然规矩了许多。
只是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缠绕着她散落在枕畔的一缕青丝。
烛光摇曳,帐内温暖静谧。
刘绰起初还有些僵硬,但听着耳边那规律的心跳声,慢慢便放松下来,眼皮也开始沉重。
迷迷糊糊间,她感觉到环在腰间的手臂似乎又紧了紧,一个轻柔如羽毛般的吻落在她的发间,伴随着一声满足的喟叹。
“就这样抱着你,便很好。” 李德裕的声音轻得几不可闻,带着浓浓的眷恋和安心。
刘绰在半梦半醒间,嘴角无意识地弯起一个小小的弧度,往那温暖的怀抱里又缩了缩,彻底沉入了安稳的梦乡。
李德裕听着怀中人均匀绵长的呼吸,低头看着她恬静的睡颜,眼中盛满了化不开的柔情蜜意。
他小心翼翼地调整了下姿势,让她睡得更舒服些,自己也心满意足地合上了眼。
转眼到了三朝回门之日。
县主府门前,刘坤和曹氏早已等候多时。
刘绰一下车,便被曹氏紧紧握住双手。
她笑着唤道:“阿娘,阿耶,女儿回来了。”
见女儿气色红润,眉眼间尽是幸福之色。
刘坤眼中满是欣慰:“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李德裕上前行礼:“小婿见过岳父、岳母。”
刘坤点头笑道:“二郎不必多礼,快进屋吧。”
一家人其乐融融地进了正堂。
桌上早已备好了丰盛的茶点,曹氏拉着刘绰的手,细细打量:“这几日可还习惯?李家待你如何?”
刘绰脸颊微红,轻声道:“都好,二郎也……很体贴。”
曹氏见她神色娇羞,心中了然,笑着点头:“那就好,那就好。”
跟家里人一一打过招呼后,刘绰奇道:“怎不见四兄?他如今读书这般用功了么?”
曹氏长叹一声道:“别提了,说起他来,我就生气!”
“阿娘,到底怎么了?”
曹氏看了眼女婿,有些犹豫要不要说。
李德裕忙道:“岳母但讲无妨,小婿若有什么帮得上的地方,定当竭尽所能。”
刘坤这才沉声道:“谦儿在国子监里剃眉明志,说什么不中功名,绝不娶妻!他那模样着实难以见人,我就没让他回来。”
(⊙o⊙)纳尼?
她知道曹氏逼婚逼得紧,着实没想到刘谦能想出这种损招来。
没了眉毛,没法见人,自然不好再相看什么大家千金了。
这倒真是拿出了破釜沉舟的架势!
一惊尚未结束,卜管家又匆匆进来,禀报道:“郡主不好了,刚刚收到消息,表少爷跟着咱们给鄯州分店补货的车队去了河西道!”
“什么?”众人愕然。
刘绰忙道:“商队走到哪里了?让他们赶紧把人送回来!”
刘翁和夏氏也道:“是啊!快到春闱了,正是读书的要紧关头!”
曹氏却突然想到了什么,忙起身道:“对了,你出嫁那日,鹏举留了封信,要我交给你!哎呀,这两个孩子,怎么一个比一个让人操心!鹏举要是出了什么事,我可怎么跟你二姨母交代啊!”
“阿娘放心,安全应是安全的。表兄做事向来沉稳,突然离京,必有缘由。”刘绰道。
这缘由,其实全家人都心知肚明。
刘绰成亲了,杜鹏举却还没放下。
他这才放逐自己,离开伤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