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透过窗户洒进屋里,映得容北书眉峰间的沟壑愈发深邃。
容长洲望着对面,刚欲再劝,却见弟弟神色骤变,霍然起身。
他顺着弟弟的视线回头,心脏漏跳一拍。
墨玖安不知何时已立在殿门处,晨光从她身后漫进来,勾勒出她单薄却笔直的轮廓。
那双眼睛此刻幽深如潭,周身散发的寒意让这温暖的晨光都为之瑟缩。
她一步步走来,容长洲不自觉地站起身,只觉那脚步声仿佛踩在自己心尖,每近一步,他胸腔就紧缩一分。
三步之距,她停下了。
空气凝滞,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容长洲能看清她眼睫上未干的泪痕,能闻到她身上的药香味,甚至能数清她苍白唇上细小的裂痕,却读不懂她眼中翻涌的情绪。
“啪!”
一记耳光猝不及防地甩在容长洲左颊。
力道之大,直接将他打的偏过头去,脚步略微挪移。
一旁的容北书惊得瞳孔骤缩,刚要上前,却被容长洲抬手制止。
他缓缓转回脸,重新看向墨玖安,而下一瞬,右颊又挨了更重的一记。
这一巴掌在容长洲的预想之内,可他还是没有躲避。
墨玖安好歹是习武之人,长枪都耍得起,若她真的不收力,两个巴掌就足以让容长洲牙龈渗血,从嘴角溢出。
他却连拭去的动作都没有,只是静静望着眼前微微颤抖的墨玖安。
“为什么...不告诉我?......”
她艰难地吐出两句。
容长洲知道,这是肾上腺素飙升,情绪极其激动的表现。
她需要发泄出来。
“君命难违”
容长洲淡淡回复。
“自从你归顺起,我就是你的君,你瞒我,就是欺君!”
墨玖安猛地逼近一步,眼底翻涌着暴烈的痛楚。
容长洲直视她,反问道:“瞒了又如何,告诉了又能如何?公主赶回来就能救陛下了吗?”
“起码我能回来!”
“回来做什么!?”
容长洲也跟着拔高音量,毫不示弱:“公主忘了自己为何要去南阳了吗?若我早早告知,你还顾得上造声势,笼络人心吗?!”
他眸光坚毅决绝,字字如刀,“这个罪人由我来当,你恨我也好,杀我也罢,我容长洲绝不后悔,即便重来千百次,我依然会瞒你!”
“混账!”
墨玖安一拳砸在他嘴角,力道之大,直接将他打倒在软席上。
茶盏倾倒,浸湿了他半边衣袖。
“兄长!”
“不许过来!”
察觉到容北书要过来,容长洲立刻厉声喝止。
因为这是他与墨玖安之间的矛盾,他不想让弟弟为难。
容长洲态度坚决,制止弟弟之后,撑着案几缓缓起身,重新在她面前站定。
他两颊略微红肿,唇角带血,目光和语气却无比坚定:“只要公主能出气,打多少下都可以,臣,受得住”
话落,墨玖安挥出的拳头悬在半空。
她看着容长洲坦然受罚的模样,那副宁折不弯的神情在她眼里却成了最刺目的傲慢。
怒火渐渐化作一柄钝刀,一下下剜着她的心。
她恨极了自己。
若早知父皇中毒,她绝不会在南阳耽搁那么久。
这份自责比任何刑罚都令她痛不欲生。
她知道,容长洲不会认错。
因为他并不认为自己有错。
他只是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冷漠地,自私地,向一个女儿隐瞒了她父亲性命垂危。
举起的拳头无力地垂下,指节松开时发出轻微的咔响。
视线被泪水模糊成一片,连容长洲近在咫尺的轮廓都变得朦胧不清。
“你......”
墨玖安的声音哽咽得支离破碎,像是从胸腔最深处挤出来的气音,每个字都带着颤抖的哭腔。
“你就是个...自以为是的混蛋!”
她的这一句不似怒斥,倒像是某种绝望的控诉,听得容长洲心头一紧,手指不自觉地揪住了自己的衣襟。
她转身时,衣袖带起一阵苦涩的药香。
那是她这些天日夜照顾盛元帝而染上的药味。
这一刻,容长洲蓦地僵住。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墨玖安,像一株被暴雨摧折的牡丹,骄傲的花瓣零落成泥。
容长洲伸出的手抓了个空,她的衣袖自他手心溜走,他轻启唇瓣,却无法说出一个字。
他宁愿她继续打他,骂他,哪怕捅他一刀都好过这样破碎地离开。
方才还理直气壮,自以为占尽道理的容长洲,此刻连看一眼她背影的勇气都没有。
因为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这一次或许真的错了。
他自以为以大局为重,却忘了,她首先是为人子女。
他以为这么做是为了大业好,却忘了,她与墨粼墨翊不一样。
那个在朝堂上横冲直撞的容长洲,此刻难得地迷茫无措,也难得地后悔自己说出口的话。
在容长洲怔愣间,容北书早已追墨玖安而去,可刚到门口就被她那声哽咽的“别跟过来”钉在原地。
“我想一个人静静...”
她只落下这一句便离开,只留容北书一个人在殿门外伫立了许久。
直到寒舟匆匆赶来禀报幽戮余孽的消息,容北书才如梦初醒。
有了正当的理由前去找她,容北书先是确认兄长无碍后,便迫不及待地前往盛元帝的寝宫。
帝王的寝宫宏伟宽阔,容北书的脚步声在空荡的殿中回响。
远处龙榻前,阳光在墨玖安周身镀上一层脆弱的光晕,将曾经那般坚韧挺拔的身影照得那样单薄孤独。
她席地而坐,下巴枕在手臂上,另一只手轻轻握着盛元帝苍老的手指,凝望着自己昏睡的父亲。
容北书放轻脚步走近,在她身侧蹲下,指尖温柔地将她散落的碎发别到了耳后。
“我让你为难了?”
她的声音很轻,目光依旧停留在帝王沉睡的面容上。
容北书却心尖一颤。
这种时候,她竟还能顾及他的感受?
容北书眉心紧了几分,心口却如细弦划过,烧了一寸。
他轻轻摇头,果断回答:“没有”
墨玖安闻声抬眸。
四目相对,容北书望进她通红的眼底,指腹轻轻抚过她青黑的眼下:“睡会儿吧,你太累了”
她竟真的闭上了眼,枕着手臂蜷缩在龙榻之下。
看着她这副模样,容北书眼底泛起层层涟漪。
他的手指轻轻抚过她发丝,声音压得极低:“京中幽戮余孽已有线索,我去处置?”
“嗯”,她闭着眼轻应,嗓音里浸着浓浓的倦意,“都杀了”
“是”
容北书应声领命,却迟迟未动。
他目光如羽,一遍遍描摹着她苍白的睡颜,那微蹙的眉尖,轻颤的睫毛,还有眼角未干的泪痕。
每一处都像细针刺在他心尖,疼得他呼吸都放轻,却又舍不得移开眼。
良久,他终是俯下身,在她微凉的额间落下一个极轻极深的吻,这才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
容北书昼夜不停地清剿幽戮余孽,容长洲则坐镇中书省,稳定朝局。
兄弟二人默契配合,既为盛元帝争取静养的时间,又巧妙遮掩了帝王中毒的真相。
容北书精心调配的药方果然见效,三日后,盛元帝苍白的面容终于泛起血色。
当帝王身着龙袍出现在早朝时,满朝文武悬着的心才算落地,那些针对墨玖安的流言蜚语也随之烟消云散。
回到寝宫,墨玖安头一次没有辗转反侧。
她这一夜睡得格外安稳,待到晨光透过纱帐时,朦胧间竟看见盛元帝端坐在床沿的身影。
“爹......”
墨玖安瞬间红了眼眶,连日来装出的坚强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她急急起身,挽住父亲的手臂,靠在父亲肩膀轻轻抽泣。
“这些时日,苦了朕的玖安了”,盛元帝强忍哽咽,苍老的手掌轻拍她的手背。
“我只要爹爹平安”
墨玖安本想就这样靠在父亲的肩膀享受这片刻的温情,余光却瞥见远处肃立的身影。
她倏地直起身,方才的柔软顷刻化作寒冰:“谁准你进来的?出去!”
容长洲吓得瞬间绷直,眨巴眨巴眼睛,求助似的望向盛元帝。
盛元帝轻咳一声,讪讪道:“是朕让他进来的......”
“那也出去!”
墨玖安别过脸,语气里带着罕见的赌气。
盛元帝尴尬地笑了笑,趁着女儿不注意,疯狂朝容长洲使眼色。
容长洲会意,当即拱手弯腰,端端正正地行了礼。
“臣知错!”
墨玖安没有应声,故意让容长洲一直保持九十度弯腰的姿态。
盛元帝瞧着女儿倔强的侧脸,心知她一时半会儿消不了气,便放柔了嗓音:“玖安,是朕让他瞒着你的”
“儿臣知道...只是儿臣……”
墨玖安的声音越说越轻,低下头藏住了眼底的自责。
盛元帝的目光在二人之间逡巡片刻,便找了个理由先行离开:“兵部方才递了军报,朕得去瞧瞧”
殿门阖上,只余容长洲和墨玖安二人。
沉香木案上,刻漏滴答作响。
安静的氛围持续了片刻,墨玖安掀开锦被起身,径直走向茶几。
容长洲赶忙上前,抢过她手里的茶具:“怎能劳烦公主殿下,我来我来”
看着他一脸谄媚的笑容,墨玖安嫌弃地白了他一眼,没有接他递上来的水杯。
“出去”
容长洲还是没动。
“容长洲,本宫现在是管不住你了是吗!?”
悦焉要是在,墨玖安早就让悦焉把他扔出去了。
可惜悦焉和沐辞还在回京的路上,过两天才到。
墨玖安尽量压制怒火,避免与他再次争吵,最终长舒一口气,无奈道:“行,我出去行了吧”
话落,墨玖安转身就走向殿门。
“对不起”,这三个字容长洲说得很轻,却像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我是真心的”
墨玖安脚步一顿,就算没有看到他的表情,依旧能从他的声音里听到明显的愧疚。
“我不该替你做决定,不该瞒着陛下的事”
墨玖安这才慢慢转回身,“容长洲,我不想让阿渊为难”
“我也是”,容长洲上前一步,声音诚恳:“所以恳请公主告诉我,我该怎么做公主才会原谅我?”
长久的沉默后,墨玖安疲惫地闭了闭眼,绕过他走回床边。
“我恨的是我自己,出去”
容长洲愣在原地。
看着她落寞的背影,他突然明白,他隐瞒她这件事到底对她造成了多大的伤害。
她不是在怪他,她是在恨自己没能提前规避风险,恨自己在南阳逗留那么久,恨自己没能多陪陪盛元帝。
子欲养而亲不待,那种无能为力的自责更为痛心疾首。
容长洲看着她重新躺下,知道自己不方便再待下去,便安静地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