辟鸾阁,辰时三刻。
铜镜前,墨玖安戴上事先准备好的面皮,一点点抹去自己原本的轮廓,镜中那张脸渐渐变得陌生。
她穿上宫女的衣服,随即在容北书面前转了一圈,“看得出来吗?藏在三百余名宫女之中,没人能认出我来”
容北书望着她微微一笑,走上前,帮她戴好宫女的发簪。
“就算公主藏在千万人之中,微臣也能一眼就认出来”
对容北书不合时宜的情话,墨玖安早已见怪不怪。
“谁让你认了,文武百官认不出就行”
她瘪了瘪嘴,转而观察镜中的自己,核实每一处细节。
镜中他的面孔逐渐浮现担忧之色,墨玖安补妆的动作一顿,紧接着就听到他说:“公主不必亲自涉险,我可以安排阁中人假扮的”
这个提议,容北书已经说了三遍了。
墨玖安知道他不放心,转身牵住他的手,再次温柔安抚他:“我知道你担心我,但事关重大,我亲自盯着才更稳妥”
闻言,他低眸沉思片刻,再抬眸时一本正经道:“要不我也易容,伪装成内侍隐藏在陛下左右,也好及时护驾”
他带着期翼的眼睛又亮又真挚,落在墨玖安眼里,反倒多出了几分憨态。
她噗嗤一笑,勾住他的脖子主动凑了上去,故意撩着语气道:“哪有太监像容少卿这般高大威猛,英俊硬朗,容少卿站在那儿就是破绽,再好的妆造也没用”
墨玖安惯是知道如何把他哄的忘乎所以。
果然,狼尾巴开心的摇起来,得意的嘴角压都压不住:“那倒也是”
见他成功转移注意力,墨玖安忍住得逞的坏笑,奖励似的亲了亲他的脸。
“况且,我已经和蒙大统领交代过,想办法让父皇提前吃下解药和你研制的五毒克,所以你只需按原计划在宫外配合我,这样才能让我安心解决宫内事”
又经墨玖安几番劝说,容北书终是妥协,轻叹口气,“遵命”
酉时一刻,千百盏鎏金宫灯点燃,将大殿映得亮如白昼。
太子墨粼端坐高位,金冠束发,面上含笑。
而其左后方,正北高位的丹陛之上,便是盛元帝。
墨玖安许久未见父亲,忍不住多瞧了几眼,虽然距离较远,还是能感觉到父亲苍老了许多。
墨玖安心如刀绞,低下头堪堪藏住眸里的泪光。
宴会即将开始,她只能快速收拾好情绪,跟着众多宫女一起,将美酒佳肴一一送上。
盛元帝和太子的膳食经过银针试毒后,又有内侍亲尝试毒,观察片刻无恙,宴会就算正式开始。
大殿之内歌舞升平,舞女们衣袂飘飘,歌声悠扬。
而墨玖安躲在宾客后面垂眸肃立,叠放腹前的手指甚至随着音乐轻轻打着节拍。
一切看似平常,百官举杯共饮,谈笑风生,各个脸上洋溢着比太子还欢乐的笑容。
酒过三巡,众官员一个接一个献礼,朝太子和盛元帝说尽漂亮话。
而容长洲献礼后就坐了回去,趁混乱偷偷观察谢衍和太子的异常,还有他们左右侍奉的宫女太监。
最引起容长洲注意的还是太子,太子面容平常,不见丝毫中毒的迹象。
容长洲不由得疑惑,难道谢衍没有下手?
不对。
容长洲推翻了自己的猜测。
就在昨天,辟鸾阁最高级别的暗探幽翼破天荒地传出消息,说谢衍将侍奉太子的十八名宫女其中一位偷偷换成了自己人。
幽翼是一种代号,人数虽少,可每一个都隐藏在情报最关键处。
他们的消息绝对可靠,且只有容北书知道藏在宫廷和军营的各个幽翼的身份。
他们极少主动联系容北书,上一次主动联系是在皇帝寿宴,谢皇后给墨玖安下媚药试图凌辱她之时。
当时,容北书及时得到消息,才得以成功救出墨玖安。
这一次也一样。
谢衍在生辰宴提前一天换人,幽翼冒着身份暴露的风险快速传出消息。
墨玖安等人原本制定的第一方案,随之变成了备选方案。
容长洲观察了许久,自太监试毒到现在,时间已过两刻,太子依旧没有中毒迹象。
若不为下毒或刺杀,谢衍何必多此一举调换宫女?
显然逻辑不通。
难道是太子提前发现了谢衍的阴谋,提前吃了解药?或者假吃有毒的饭菜?
容长洲眉心不自觉凝起,看向不远处的漏刻。
自开宴后,容长洲脑海中的时针就没停过,一直滴答响,每一下都会让他的心收紧一寸,久违的紧张感盈满全身。
他执起茶盏抿了一口,才堪堪压住内心的焦虑,转而寻找墨玖安的身影。
为了不被有心之人察觉,他在与左右官员敬酒之际偷偷扫了一眼,刚好对上墨玖安看过来的视线。
就算她此刻长着另一张脸,可她平静的神情,眉眼间散发的从容,还有嘴角微微勾起的弧度,同样能瞬间抚平容长洲内心的不安。
仿佛只要她在,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足为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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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长洲不露痕迹地舒了口气,收回视线,眉心也逐渐舒缓。
他们原先制定了两重计划,而今,谢衍看似并没有动手,那么容长洲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等。
等对面的漏刻再降一刻。
等太子体内的第二种毒爆发。
容北书对毒发时间的控制十分精确,他说了三刻发作,那就定会三刻发作。
这一点,容长洲并不担心。
宴会依旧热闹非凡,金碧辉煌的大殿里洋溢着喜悦。
众官员也许根本没有发现,这和谐的假象下,正悄悄酝酿着一起惊心动魄的阴谋。
“倒酒啊”
突如其来的命令唤回了墨玖安的思绪。
对方不耐烦地觑了她一眼,她只管低下头,欠身行礼后再蹲下身为对方倒酒。
墨玖安现在的身份就是一名普通宫女,而这位锦衣公子哥就是她要侍奉的对象。
为了不露出破绽,墨玖安做足了毕恭毕敬的姿态,一直低眉垂眼,只为拉低自己的存在感。
她以为只要这样就能避免不必要的麻烦。
只可惜,事与愿违。
一只戴着翡翠扳指的手突然摸向她膝头,阻止她起身。
墨玖安的眼神骤然一冷,视线顺着那只手缓缓移向那个锦衣公子的脸。
墨玖安并不认识他,但不难猜,他定是哪家品行不端的纨绔子弟,想借着醉酒调戏宫女。
“你这婢子的眼睛,真好看”
他奸笑着,竟用折扇轻轻挑起墨玖安的下巴,醉意朦胧的眼睛眨巴了几下,试图看得更清楚一些。
“来,让小爷我好好瞧瞧”
说话间,一股酒气扑面而来,让墨玖安倍感反胃。
他胆大包天的行为,油腻轻佻的表情,冒犯的眼神,无一不在挑战着墨玖安的底线。
可眼下,在这大殿里,有人比墨玖安还要愤怒难忍。
他就是刚好撞见这一幕的容长洲。
容长洲指节骤然收紧,酒杯在掌心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响。
那双平日里悠然含笑的眸子,此刻冷如寒刃,死死钉在远处那只不知死活的脏手上。
“容大人在看什么?”
身旁传来同僚的声音,可容长洲听不进一个字。
同僚第一次在这位心直口快的无双国士身上看到杀气,不禁心生好奇,顺着容长洲的视线望去。
见到的是一个绿衣宫女突然起身,工部侍郎的儿子失去支撑,扑倒在她脚边,变相地给那个宫女行了个大礼。
工部侍郎儿子的醉意霎时醒了大半,抬头瞪向那个宫女。
却在见到小宫女竟敢居高临下地俯视自己时,顿时恼羞成怒:“大胆贱婢!你知道我是谁吗!”
他起身就要对墨玖安动手,见此情形,容长洲眸光一凝,刚要冲去阻止,可就在容长洲起身的一瞬间,玉器碎裂的叮当声自高位处传来,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满殿笙歌戛然而止,众人齐目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见到的却是太子口吐鲜血,痛苦地捂着胸口。
满堂死寂一瞬,随即如沸水炸开。
“太子殿下!”
惊呼声四起,席间杯盏翻倒,官员们仓皇起身。
盛元帝惊地站起,龙袍袖口带翻了案上的玉盏,碎冰般的声响却被淹没在混乱中。
“护驾!”太监德栩尖利的嗓音刺破嘈杂。
蒙挚铁臂一挥,数十名披甲禁军涌上丹陛,寒刃出鞘的铮鸣连成一片,将盛元帝团团护在身后。
在这片混乱中,墨玖安却如激流中的磐石,静静肃立。
宫女太监们惊慌四散时,她只抬眸扫了一眼漏刻。
距离三刻还差些许,所以太子此刻中的,绝不是容北书的毒。
墨玖安转而看向太子的亲舅舅谢衍,只见他脸上并无半分惊色,反而紧盯着盛元帝,眼中闪烁着晦暗不明的算计。
仿佛在想,盛元帝为何没有和太子一起中毒。
墨玖安在心中嗤笑,再将目光落回太子身上。
御医们已围坐一团,给太子墨粼把脉施诊。
墨玖安看时机已到,对藏在那十八名宫女中的暗线眼神示意,给出动手的信号。
对方几乎没有犹豫,抱着必死的决心走向墨粼。
一旁的容长洲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随着那宫女一步步缩短与太子之间的距离,容长洲的心也仿佛提到嗓子眼,紧张的有些呼吸不畅。
他干脆屏气凝神,静待计划落实。
只差最后一步,墨玖安的暗线就要出手之际,一道淡绿色身影却突然从斜里扑出,比墨玖安的人先一步朝太子出手,银簪直刺太子咽喉。
“铛!”
太子护卫的长刀横挡,火星迸溅,那宫女转瞬间就被太子的护卫当场活捉。
墨玖安的暗线和容长洲双双僵在原地。
甚至墨玖安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愣了几息。
这又是谁的人?
场面顿时超出了墨玖安的预料和控制。
她眉心微凝,视线从那个不自量力刺杀太子的小宫女移向谢衍。
而这一次,她却没能在谢衍脸上看到方才的淡定与从容。
这个老狐狸下颌绷紧,目光在那宫女身上来回扫视,显然也在思索这是哪方的棋子。
更蹊跷的是,那宫女被按在地上挣扎,竟丝毫没有咬毒自尽的打算。
墨玖安眸光急转,重新审视太子。
太子唇色没有发紫,额间也无冒汗,只是单单吐了口血,然后捂着胸口露出一张痛苦的表情。
不对,这不是中毒的状态。
墨玖安刚如此想着,太子的表情倏尔一滞,刹那间脖颈青筋凸起,脸色变得狰狞。
“呃啊!”
太子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后,更用力地攥住胸口,而他的手背上,逐渐浮现出几条若隐若现的血丝。
墨玖安看到血丝的那一刻,方才的疑虑瞬间平息。
因为这,才是真正的中毒状态。
三刻已到,容北书的毒发作了。
墨玖安也明白了这一切,久违地对太子露出一丝钦佩。
好一招将计就计。
好一出混乱又有趣的戏码。
谢衍不会想到,太子提前知晓了他的计划,将计就计,安排那个小宫女当众指认他。
而太子更不会想到,他的好妹妹也早就布了局,他虽避开了谢衍的毒,却又不可避免地中了妹夫亲自调配的毒。
太子墨粼胸口剧痛难忍,难以置信地抬头,瞪向一脸疑惑的谢衍。
墨粼以为自己千算万算还是中了谢衍的招,却没发现,那个一直以来藏在暗处观察着这一切的墨玖安,唇角轻扬,对他呢喃:“多谢太子殿下相助”
墨玖安的声音轻到只有她自己能听见。
她果断转身,趁混乱走向外头。
身后传来那个宫女的叫喊声,三言两语就把矛头对准了谢衍。
“太子杀了大公子!杀人就该偿命!”
宫女撕心裂肺的演着。
墨玖安脚步未停,单听那个宫女的声音就仿佛能看见她此时的神情。
“侯爷,我为大公子报仇了,奴婢已按您的吩咐为大公子报仇了!”
“血口喷人!”
“铿!”
谢衍的怒喝声后,墨玖安听到利器碰撞的声音。
不必回头,她也能听出谢衍试图杀了这个宫女,却遭禁军阻止。
同时,她也能猜到接下来的谢衍定会强装镇定,拒不认罪,一口咬定对方平白污蔑。
而太子也会打出感情牌,用最后的气力对盛元帝喊出:“求父皇,为儿臣做主!”
多妙的戏台,多蠢的伶人。
殿内的喧嚣已成远去的戏文,随着她渐行渐远的步伐,都化作她耳边飘摇的残响。
墨玖安却悠悠走出大殿,给宫外的容北书发射了那支信号箭。
多亏了太子,她的眼线不用牺牲自己指认谢衍。
墨玖安确实安排了和太子一样的招数,可比太子高明的是,她深知一个小宫女的证词远不足以给谢大侯爷定罪。
而她方才发射的这支信号箭,就将是给谢衍棺材板上钉下的,最后一根丧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