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灾救民,平冤案,杀贪官,墨玖安在南阳名声大噪,她的事迹也早已传回京中,京中百姓无不称赞,民间甚至开始流传“拜睿玥,得昭雪”的俗谚。
墨玖安的离间计由京中的容长洲继续替她执行。
而今,墨玖安等人也该启程回京了。
五更天的平南城,东方才泛起鱼肚白,街道上却早已站满了人。
墨玖安出府时,被眼前的景象惊得指尖一颤。
从府门到城门,乌压压的人群沿着街道两侧静立如林,在她出现的一刹那,如同被劲风压过的麦浪,齐刷刷跪地俯首。
晨光中,数不清的人群蜷缩着身躯跪拜,墨玖安喉头微动,素来沉静的眸子不禁泛起一层水光。
她从未想过刚熬过水患的百姓会在凌晨自发聚集,只为送别她这个公主。
他们衣襟上还带着补丁,有些妇人怀里抱着熟睡的孩童。
整个街道安安静静,没有一丝喧嚣,只有成千上万道目光如虔诚的香火,缠绕在她绣着凤羽的裙摆上。
“殿下”
容北书在身侧轻声提醒,久久沉默的墨玖安闭了闭眼,才终于迈出回京的那一步。
马车缓缓驶过大街时,墨玖安掀起车窗帘子。
她的目光落在街边跪拜送别的百姓,喉间像堵了一团浸湿的棉絮,好不是滋味。
她想要的本就是民心。
是敬畏,是信仰,就像现在这样。
可真当看见白发老者将孙儿的头按向地面,看见年轻书生用衣袍下摆擦拭泪痕,她却觉胸腔里某种情绪翻涌。
那不是达成目的后的满足,而是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
一旁的容北书察觉到她情绪不对,温暖的掌心攀上她手腕。
他将她的手指从织锦中解救出来,在袖底与她十指相扣。
“人心似水,民动如烟”他说。
墨玖安明白,容北书在提醒她民心易得,也易失。
这些跪拜的百姓不会知道赈灾粮里掺了多少算计,不会明白冤案平反牵扯多少博弈,甚至不会知道,墨玖安也是为了打造名声而来到南阳,利用水患博得民心。
他们只会记得那柄斩落贪官头颅的尚方剑,在公堂上折射出的那道雪亮光芒。
从古至今,他们想要的很简单,那就是活下去。
像一个人一样活下去。
墨玖安帮南阳百姓实现了这个对上位者而言最为简单,却对百姓而言又极其困难的奢望,也因此成功获得了他们的敬仰。
纵观史书浩如烟海,又有哪位君王真的能让百姓吃上饭,穿上衣?
到底何时才真的能让天下没有冤案,百姓不愁过冬?
墨玖安不知道。
她只知道,若她坐上那个位置,她定会不遗余力还世界一个公平,不只是为女子搏得一片天地,也是为所有受压迫的弱者撑起一方青天。
出城之后,墨玖安叫停了马车。
她下车,望着南阳城门之内熙攘的人群,看着他们脸上的不舍,心中既欣慰又沉重。
这一个个真挚的面孔不过是这一隅的安宁,天下还有很多人在苦难中挣扎。
所幸的是,她不会忘记。
初心难守,可她偏要做那盏不灭的灯。
世道难改,可她偏要亲自打破所谓圣人名言:牝鸡司晨,惟家之索。
既然圣人说女子不可为帝,那她便要亲自颠覆圣人之言,做这千古第一人,叫史书工笔不得不记下她的名字。
不是以离经叛道的公主之骂名,而是以爱民如子的明君之盛名。
她要以铁腕肃清吏治,以仁政抚慰万民,让那些酸儒知道,女子临朝非但不会山河倾覆,反倒能开创比他们口中“圣主明君”更辉煌的盛世。
她要让天下人知道,帝王之尊,从来与男女无关,只与胸中韬略,肩上担当相连。
终有一日,史册翻过这一页,后人再读“女帝”二字时,不再以其女子之身份而妄加置喙,而是肃然起敬。
墨玖安仰首望天,忽觉胸中块垒尽消。
她唇角微扬,不是笑,而是对这所谓天命枷锁的轻蔑。
她深呼一口气,随即向送行的百姓拱手致意,不过轻轻颔首,不过分亲昵。
“恭送公主殿下!”
呼声骤起,人群再次跪伏于地。
夏风拂过她的鬓发,扬起几缕青丝。
她眸光微动,眼底似有烈焰灼灼,又似寒冰凛冽,而方才那些盘旋心头的感慨与沉重,在这一刻尽数化作坚定的信念,给她永远守住心中底线的勇气。
回京路途遥远,墨玖安尽量自己骑马,实在疲倦便会和容北书一起回到马车里,躺在他怀里片刻的休憩。
跟着大部队一起走速度太慢,墨玖安便让沐辞易容成她的样子按原计划赶京,而她和容北书则快马加鞭,提前一个月抵达京城,并且隐藏身份和行踪,以暗中把控朝中局势。
容长洲在见到弟弟回来的那一刻所做的第一件事不是拥抱,而是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去,一把扯下脸上狰狞的面具,狠狠拍在容北书胸前,又手忙脚乱地扯开玄衣系带,将辟鸾阁阁主的衣袍扔回容北书怀里。
“可算回来了!”
容长洲猛地抓住弟弟双肩,指尖都在发颤,眼圈还泛着淡淡的红。
“整整二十七封加急信!你是不是存心要看你哥被那群老狐狸生吞活剥!?”
说到最后容长洲几乎破音,晃着容北书的力道大得惊人:“你把我扔在这里孤军奋战!还给我安排这么累人的活!你良心何在啊容北书!你回答我!”
容北书被晃得眼前发晕:“兄长,别...别晃了,我头晕...”
“哼!”
容长洲骤然松手,抱臂而立,侧影透着满满的怨气。
容北书自知理亏,小心凑上前,“兄长,是我错了,如今我回来了,兄长也能休息了”
瞥见容长洲身上只剩素白中衣和裈库,容北书又小声提醒:“要不兄长还是先把衣服穿上吧,不然等会儿...”
“我不穿!”
容长洲斩钉截铁地打断,“这什么狗屁阁主谁爱当谁当!”
这数月来,容长洲既要周旋朝堂,又要处理阁中海量情报,生生把自己累瘦了一圈,也终于意识到过去几年弟弟的不易。
才接手几个月就把他累够呛,很难想象,弟弟是如何把这么大的情报组织运转的如此井然有序。
容长洲佩服弟弟的能力,可也不会忘记弟弟见色忘义,把他扔在京都这么长时间。
容长洲继续抱怨,喋喋不休,忽见一道熟悉的身影款款而来,他顿时一噎,几乎下意识捂住胸口,“唰”地躲到了弟弟身后。
“公…公主怎么来了...”
容长洲探出个脑袋尴尬地笑着,狠狠掐一把弟弟的胳膊,牙缝里挤出了一句:“你怎么不提醒我一下!”
容北书吃痛皱眉,但也只能受着,无辜道:“我刚说了,但兄长没听啊”
“你!”
“好了”,墨玖安毫不客气地拍掉容长洲的手,把容北书的胳膊解救了出来,“又不是没穿衣服,你一个大男人躲什么?”
“我……”
容长洲憋了半天,才窝窝囊囊地嘀咕出一句:“我守男德...”
墨玖安闻言轻笑,“男德?倒是个好词,是该换男子守守德了”
还没寒暄几句,寒舟便匆匆赶来。
接手辟鸾阁的几个月,虽说容长洲没有拖后腿,但是阁中堆积的问题并不少,都等着容北书去解决。
容北书听寒舟大致讲述阁中情况,随即看向墨玖安,声音又轻又温柔:“我去去就来”
墨玖安莞尔一笑,点头回应。
等她目送容北书离开,再回头时却发现议事厅空无一人,容长洲不知所踪。
墨玖安倒也不关心容长洲躲去哪儿了,自顾自地观察起此处来。
她初次踏入辟鸾阁总部,目光流连于各处陈设,连脚步都不自觉放轻。
许久后,身后传来一声轻咳,墨玖安蓦然回首,只见容长洲不知何时立在廊柱旁,墨蓝色锦袍衬得他矜贵无比,方才狼狈的模样不见踪影。
“好久不见,公主”
他唇角噙着惯常的浅笑,穿上衣服后立马变成了那个悠然自得的无双国士。
墨玖安瞧着他这副人模人样的打扮,忍俊不禁,顺手将方才查看的竹简拍在他胸前:“瘦了”
容长洲接住竹简,摸了摸自己的脸,“朝中那帮老顽固倒是养得油光水滑”
墨玖安轻笑摇头,转身继续踱步。
“这段时间辛苦你了,想要什么赏?本宫都会给你弄到”
身后的脚步声始终保持着恰当的距离,却迟迟没有回应。
墨玖安驻足回眸,不期然撞上他的视线。
夕阳余晖穿过雕花窗棂,在他的眼里洒下一片碎金。
而墨玖安也仿佛第一次如此认真地端详他的面容。
兄弟二人确实一脉相承,同样轮廓分明的下颌线,同样漆黑深邃的眼眸,连挺拔如松的身姿都如出一辙,但细看之下,气质却截然不同。
容北书像一柄收入鞘中的利剑,即便不言不语,也能让人感受到隐隐的危险。
而容长洲却似春风拂面,眉宇间总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笑意,让人不自觉卸下心防。
世人皆道容长洲嘴比脑快,耿直虎胆,可墨玖安知道,能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朝堂稳坐高位的,哪有什么真正率真之人。
容长洲那些看似口无遮拦的谏言,却句句都恰到好处,次次都正中要害。
就像此刻,他眼中映着夕阳,笑意盈盈,可眸底深处分明藏着墨玖安都看不透的深沉。
“要什么都可以吗?”容长洲突然问。
墨玖安心有疑虑,改口道:“只要不过分,都可以”
容长洲却盯着她沉默了片晌。
“我想要月亮”
他的声音里带着几分玩笑,可他的眼神却又莫名认真。
墨玖安听不出他的言外之意,竟也看不穿他眼底深藏的情绪,只能调侃一句:“有病”,便转身继续观览此处。
安静的氛围持续了片刻,直到再次传来容长洲的声音,墨玖安才转身看去。
“那换一个,臣想要一个承诺,将来变法时,臣要殿下绝对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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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在阿渊归顺那日我便应允过,你拟的方略虽险,却与我所求不谋而合”
墨玖安的指腹轻轻扫过书柜上整齐摆放的竹简,声音平静却又暗含威势:“这江山要改,那就改个彻底,纵有万难,本宫也会与你一同踏平”
“多谢殿下”
“这不算赏赐,再说一个”
不出意外,议事厅又一次陷入了沉寂。
墨玖安等了一会儿都没得到答案,不得不回首观察。
只见他依旧保持着十分恰当的距离,长睫半垂,叫人察觉不出他的情绪。
“那就请公主,善待北书”
话落,他抬眸,四目相对。
有那么一瞬,墨玖安似乎在他眼底瞧见了无尽的孤寂。
像一个永久困于虚无的灵魂,无论如何都找不到出路,便只能一直等,等一个和他相似的灵魂闯进去,让他不再迷失自己。
“你就没有想为自己求的吗?”
不知何时起,墨玖安每次对上他的眼睛都隐隐觉得他有一丝不对劲,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认识久了,墨玖安越来越觉得他比容北书还深不可测,仿佛身上藏着什么秘密,时而会透露出一丝异样,转瞬间又一笑而过,叫她捉摸不透。
就像现在,他无礼地直视她许久,在她察觉出什么之前,忽然又挂上那副玩世不恭的笑脸,“不告诉你”
这个回答出乎墨玖安预料,她愣了一下,随即冷声提醒:“容长洲”
许是她的警告起到了一些作用,容长洲立即收起玩笑,端正姿态作揖俯首:“待殿下荣登大宝,四海升平之时,臣再求赏赐,到时,还望殿下莫要拒绝微臣所求”
“那要看你要的是什么”
“臣所求不多,但求大鄿五谷丰登,国泰民安,但求北书此生顺遂,幸福安康……”,容长洲顿了顿,垂下眼眸,微微一笑,“只求殿下,得偿所愿”
“谁说你不会说话的?我看你巧舌如簧,拍马屁的本事一绝”,揶揄过后,墨玖安走向主座,“过来,详说朝中局势”
几个月前,墨玖安舍身出局,给了敌人肆意壮大的机会。
正所谓将欲取之,必先予之。
墨玖安离开后,谢氏如日中天,东宫势力倍增。
虎狼相争,容长洲便在暗处坐山观虎斗,必要时添油加醋。
容长洲端坐于墨玖安对面,开始条分缕析地向她汇报。
如今,东宫与谢氏的矛盾一触即发,再加上太医断定太子妃怀的就是皇太孙,这就给了谢衍彻底与太子翻脸的底气。
“父皇还好吗?”
墨玖安知道,若谢衍真的出手,便不会只对太子一人下手。
三皇子墨翊和盛元帝也一定会陷入危险之中。
容长洲望见她眼底的忧色,声音不自觉放柔:“陛下龙体康健,只是北境战事吃紧,朝中又纷争不断,臣昨日面圣时,见陛下鬓角又添了几缕霜色”
怕她焦急,容长洲补充道:“公主放心,臣每日都会替公主请安”
墨玖安眼底的阴霾渐渐散去:“...多谢”
“在聊什么?”
清冷的嗓音突然插入,容长洲回眸,惊讶道:“这么快就处理完了?”
容北书走过来,自然地坐在容长洲身侧,“本就是些琐事,兄长这段时日将阁中打理得井井有条,倒让我这个正牌阁主显得有些多余了”
话语间虽有夸张的成分,可容北书眼底却带着真诚的赞许。
他执壶斟茶,兄弟二人叙过闲话,茶过三巡,终是切入了正题。
墨玖安提前一个月赶来,目的就是为了断谢衍的退路,将他逼上不得不谋反的绝路。
世家大族控制着大鄿文脉,财政,甚至军权,而谢氏一门历经三朝而不倒,座下门客无数,门下学子遍布大江南北,如此盘根错节的势力,单靠党争很难撼其根基。
唯有让谢衍这位士族之门面自毁长城,让天下士子亲眼目睹谢氏背弃圣贤之道,方能从根本上动摇世家根基。
夜幕渐渐落下,辟鸾阁议事厅中烛火摇曳,将三人的身影投在墙壁上。
容北书执起青瓷茶壶,琥珀色茶水在空中划出弧线,“柏屠死后,守城军高层被谢衍换成了自己人,他若想起兵夺权,易如反掌”
容长洲斜倚凭几,姿态慵懒,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转着空茶盏:“根据先人经验,八百就够了,用不着十万兵”
兄弟二人的谈话唤回了墨玖安沉重的思绪,她轻叹口气,素手执起青瓷茶盏,朱唇轻抿,任那清苦茶香在舌尖缓缓化开。
“十万守城军是谢衍的底气,他是个聪明人,不会用起兵造反这等拙劣手段”,墨玖安冷笑一声,徐徐开口:“最好的办法就是不露痕迹地除掉墨粼,墨翊和父皇,再凭借太子妃肚子里的孩子独揽大权。十年前,谢衍勾结幽戮,残害幼童,谋害贵妃,如今我又让他确信,我在剿灭幽戮后得到了指证他的关键证据,所以,他定会在我回京前动手”
“不露痕迹...”,容长洲若有所思,“除了下毒没别的了”
“三日后便是太子生辰,满朝文武齐聚,正是谢衍的最佳动手时机”
听到容北书的猜测,容长洲眉心微凝,有些不敢置信,“你是说他会在大庭广众之下毒杀太子,三皇子和陛下?他就不怕人多眼杂?”
容长洲正等弟弟解惑,不料声音是从对面传来:“御膳需经三重验毒,更有内侍试菜”
容长洲闻声转眸看去,只见墨玖安垂眸盯着茶杯,眼底凝起寒霜。
“他既能在父皇寿宴安插自己人试图谋害于我,如今换几个宫人又有何难?给太子和墨翊送菜的宫女,试菜的太监,他都可以换掉或者收买,宫女在送菜过程中下毒,试毒的太监提前吃解药,事发之际,宫女太监自裁,谢衍便可完美隐身”
墨玖安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讥诮,“谢衍要的就是满朝文武在场,在他人还未回过神时及时出面主持大局,占尽先机”
“可这些都是我们的猜测”,容长洲小声提醒:“安插在谢衍身边的眼线早在一个月前就被谢衍尽数拔除,如今谢衍警惕性非常高,我们只能在外围布控,根本无法获知他的具体计划”
说罢,容长洲叹了口气,托腮忧虑:“难道我们只能守株待兔?会不会太被动了点?”
殿内一时陷入了沉寂。
半晌过后,响起茶盏倒扣的清脆声响,紧接着传来墨玖安不容置疑的声音:“太子生辰宴,谢衍必须出手,若他不动,本宫自有法子让他不得不动”
烛火在她眼中映出两点寒星,容长洲立即直起身,满脸期待:“狗急跳墙?”
墨玖安笑而不语,转眸看向容北书,二人唇角同时勾起一抹深意。
容长洲顺着墨玖安的视线看去,恰巧撞上容北书投来的视线。
“是请君入瓮”容北书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