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海洋深吸一口气,强忍着喉咙里的哽咽。
指挥着剩下的几个,能动弹的战士,小心翼翼地将牺牲战友的遗体 ,抬进弹药库山洞。
狗蛋那张 ,总是挂着憨笑的脸,在他脑海里闪过。
他蹲下身,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血污和泪水,指尖触到冰冷的岩壁,才猛地回过神。
“都轻点儿,”他哑着嗓子叮嘱,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让兄弟们走得体面些。”
山洞里弥漫着,硝烟和血腥味。
他看着一排排,整齐摆放的遗体,每一张脸都曾是,训练场上挥洒汗水,食堂里抢着添饭的模样。
他慢慢挺直脊背,对着这些逝去的年轻生命,郑重地敬了一个军礼,眼眶在昏暗的光线下,红得厉害。
“等打完这仗,我一定让旅长给你们,开最隆重的追悼会。
”他一字一顿地说,像是在承诺,又像是在给自己打气,“你们的名字,咱特战连永远记着。”
徐正国的手掌,带着厚重的力道。
拍在张海洋沾满尘土,和血渍的后背上,每一下都像是,在宣泄着什么。
他看着眼前这个,挺拔却难掩疲惫的身影,喉咙里像堵着团滚烫的棉絮。
半晌才哑声开口:“好小子……你们做得好。”
风卷着硝烟,掠过山头,把远处零星的枪声,吹得断断续续。
徐正国松开手,目光扫过那四十来个,站得笔直的战士。
有的胳膊吊在胸前,有的额角缠着 ,渗血的绷带。
却个个都昂着头,眼里还燃着未熄的火。
“一百二十人,到四十六人……”他低声重复着,这个数字。
他忽然他抬高声音,对着所有战士,敬了个标准的军礼。
声音洪亮得,震得人耳膜发颤:“特战连的勇士们,你们守住了弹药库,守住了咱们的命根子!我代表旅部,谢谢你们!”
张海洋望着首长,鬓角新添的白发。
看着他眼中,滚落的热泪,砸在胸前的衣襟上,瞬间湿了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他猛地吸了吸鼻子,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只是再一次抬手,敬了个比刚才,更用力的军礼。
山风里,四十多双眼睛,望着同一个方向。
远处的天际,正透出一抹微弱的光亮,像是在为这场惨烈的胜利,撕开一道缝隙。
徐正国站在山岗上,望着抬着遗体的队伍,缓缓向山下移动。
那些覆盖着,军大衣的担架,在崎岖山路上起伏,像一行沉重的省略号,压得他胸口发闷。
“加快速度!”他对着通讯兵喊道,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
“让医疗队在半路接应,别让兄弟们受委屈。”
风掀起他的衣角,露出里面沾着泥土的军装。
他低头看着掌心,刚才拍张海洋后背时,蹭到的血渍已经半干,变成暗沉的褐色。
四十多个轻伤战士,正互相搀扶着清理战场。
有人捡起战友遗落的枪支,小心翼翼地背在身上,动作轻得像在呵护,易碎的星子。
“精锐……”徐正国低声重复,指腹摩挲着腰间的枪套。
特战连从组建那天起,就像把出鞘的刀,可现在刀身布满缺口,连刀柄都染透了血。
他想起出发前战士们,唱着军歌的模样。
想起誓师大会上,那片震耳欲聋的“必胜”,眼眶又开始发烫。
“传令下去,”所有牺牲的同志,名字都要刻在旅部的纪念碑上,一个都不能少。”
远处的担架队,已经走到山脚,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串沉默的惊叹号。
身后的队伍 ,像条金色长龙,驮着弹药箱的骡子,偶尔打响鼻。
混着战士们沉重的脚步声,在山路上敲出,沉闷的节拍。
他又回头望了眼,那座嵌在山坳里的弹药库。
洞口的硝烟,已经散得差不多,露出青灰色的岩壁,像道沉默的伤疤。
四天里的枪声,爆炸声还在耳膜里,嗡嗡作响。
第一天凌晨的突袭,第二天暴雨中,拼刺刀的嘶吼,第三天狗蛋倒在他面前时,溅在他脸上的血……
“队长,走了。”旁边的新兵怯生生地,拉了拉他的衣角。
那孩子胳膊上缠着绷带,眼里还带着惊魂未定。
张海洋嗯了一声,转身跟上队伍。
裤腿上的血痂,已经硬得像块铁板,每走一步都牵扯着伤口。
却远不及心里,那片钝痛来得清晰。
他想起出发时,旅长拍着地图说“守住三天,就是大功”,现在他们多守了一天,代价却是八十多个兄弟,永远留在了那片山岗。
“值吗?”他在心里问自己,随即又用力点头。
刚才徐正国告诉他,正面战场因为他们,争取的这一天。
已经撕开了,敌人的三道防线,歼敌数比预期多了三成。
那些躺在山洞里的兄弟,用命换来了这场转机。
风里飘来,远处村庄的炊烟味。
张海洋深吸一口气,把眼眶里的潮热压下去。
他看了眼走在前面的战友们,脊梁骨挺得笔直,像是在托举着什么。
“走快点,”他哑着嗓子喊了句,声音在队伍里传开,“让兄弟们早点到师部,喝口热汤。”
长龙般的队伍,继续向前挪动。
阳光穿过林隙,落在他们身上,把血迹斑斑的军装,照得有些刺眼。
张海洋握紧了枪,脚步比刚才更稳了些。
——这条路,得带着兄弟们的份,好好走下去。
一盆温水,在营房角落冒着热气,张海洋蹲下身,用沾了肥皂的毛巾,轻轻擦拭狗蛋,冰凉的手臂。
毛巾好几次从手里,滑进盆里,溅起的水花,打在他手背上,像细小的针在扎。
“你说你这臭小子,”他对着安静的遗体低声呢喃,声音压得像怕惊扰了什。
“说好的米酒呢?我还没喝上,你倒先溜了。”
崭新的军装,放在旁边的木板上,领章被他摩挲得发亮。
他小心翼翼地,给狗蛋套上袖子,指尖触到对方,僵硬的手指时。
突然没忍住,额头抵在狗蛋胸口,肩膀无声地耸动起来。
“是我没护好你……”他哽咽着说,喉咙里像堵着,烧红的铁丝。
窗外的风卷着挽联的边角,呜呜地响。
张海洋慢慢直起身,用毛巾蘸着水,一点点擦去,狗蛋脸上的血污,露出那张已经熟悉的脸。
“穿整齐点,”他对着狗蛋笑了笑,眼眶却红得要淌出血来。
“到了那边,别再毛毛躁躁的,让人笑话咱特战连的兵不体面。”
换好军装的狗蛋,躺在白布上,像是睡着了。
张海洋最后理了理,他的领口,指尖在那枚,崭新的一等功奖章上顿了顿。
然后缓缓站起身,对着这个陪他,摸爬滚打了九年的兄弟,深深地鞠了一躬。
“下辈子……下辈子还做我兄弟,”
他转身时声音,已经哑得不成样。
营房外传来集合的哨声,追悼会要开始了。
张海洋最后看了眼狗蛋,轻轻合上营房的门。
把满室的悲伤,和回忆都关在了里面。
阳光穿过走廊 ,照在他身上,却暖不透他心里,那片结了冰的荒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