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景内官果然连夜去昭庆殿了,想来是皇上要召于嬷嬷问话。”
绿柳轻手轻脚迈进书房,压低了声音回禀。
自皇上离开后,孟姝便一直临窗站着。听到回话,她抬手将指尖那张写着 “庆知翡” 三字的字条拈起。宣纸薄如蝉翼,被她轻轻凑向烛台,橘红的火舌舔上字迹,瞬间将那三个字蜷成焦黑的灰烬,簌簌落在一旁的炭盆里。
绿柳用银箸拨了拨冷灰,低声问道:“娘娘,凭着两幅画,眼下咱们只让皇上对庆国公府大小姐的身世起了疑,这真的会牵连到庆嫔吗?”
“本就没指望一朝一夕便能成事。眼下在他心里种下一点点疑心,也足够了。”
疑心这东西,一旦生了根,就会顺着缝隙往深里钻。
孟姝转过身,月光透过窗棂落在她脸上,一半明一半暗,“况且,于嬷嬷当年贴身照顾庆知潼那么多年,有些事,或许她早有察觉,只是没说罢了。”
她说着走回到书案前,提笔蘸墨,笔锋笔锋带着股少见的凌厉,宣纸上很快落下三个字。
曲清歌。
这是曲婕妤的闺名。
......
于嬷嬷从昭庆殿一路过来,心里始终有些忐忑。
此刻她跪在福宁殿冰凉的金砖地上,能清晰感觉到皇上周身散出的冷意。
许久,上方才传来一声问话:“知翡的心悸之症,于嬷嬷可还记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何医正一刻钟前刚离开,御案上放着庆昭仪五月初的脉案,上面写着“政和二年五月初七,主诉:庆嫔娘娘夜寐不宁,心脉悸动,偶发气短。切诊:......脉细弱而数,寸脉尤甚,重按则散,时有歇止......辨证为心气虚损,兼夹寒瘀”。
但何医正也照实回禀,心悸之症,表象极易伪装。
只需在脉诊前故意屏息凝神,再掐着时辰露出几分气促之态,便能哄过寻常医官的眼睛。
“回皇上,庆嫔娘娘自幼体弱畏寒。奴婢记得很清楚,心悸的症状是七岁那年患上的。”于嬷嬷斟酌着回道。
不等皇上再问,她继续解释:“奴婢之所以记得,是因那年她...与大小姐起了争执,晕倒在了梅园,醒来后就患上了心悸的症状。大小姐也一直因此懊悔,平日里对二小姐总多几分谦让。”
“知潼与知翡一母同胞,性子容貌却是大不相同。”皇上忽然抬眸,目光落在她身上,“嬷嬷起来答话。”
于嬷嬷不敢有半分懈怠,扶着冰凉的金砖缓缓起身,依旧躬着腰。
她隐约感知,真正的盘问,此刻才刚刚开始。
小半个时辰过去,殿内只闻皇上偶尔的发问与于嬷嬷低低的应答。
随着皇上的话锋辗转,于嬷嬷思绪起伏,像是再回到了从前在庆国公府的日子。
又隔了许久,直到皇上彻底沉默,漏刻的滴答声在殿内格外清晰。她终于下定决心,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抬头时眼眶里蓄满了浑浊的眼泪。
试探着道了一句:“皇上,奴婢这些年总想起大小姐活着的时候,那年她夜里突发急症去的急,可如今细细回想,处处都透着诡异......”
话未说完,她便埋下头。
......
皇宫外,位于永昌坊的韩都督府邸。
下半晌,震北侯夫妻与宋家、沈家两位夫人持帖来访。韩老夫人携孙女淑仪在前厅接待了小半日。此刻夜深人静,偌大的府邸灯火通明,因少了人声,到处都是一片空落落的寂静。
韩老夫人晚食时用了两盏酒,由素勤扶着胳膊,慢慢踱到内院的凉亭里歇脚。晚风卷着桂花香掠过亭柱,吹得她鬓边的银丝微微动。
“老夫人,”素勤铺了层软垫,扶着她在石凳上坐下,忍不住道:“京城里瞧着哪儿都好,金砖铺地,画栋雕梁的,就是这宅子太大了,夜里走起来脚底下都发空,怪冷清的。”
韩老夫人闻言微微笑了笑,眼角的皱纹里盛着点淡愁。
她抬眸望向夜空,月被云遮了大半,星子稀稀拉拉的,远不如北疆的夜好看。
想到动身来京城前,儿子说的那番话,韩老夫人抬手,“去,把淑仪叫来,我有话要跟她说。”
韩淑仪刚练完一套拳,浑身汗津津的,还没来得及换衣裳就被勤姨匆匆带了过来。
“祖母。”她敛了敛气息,屈膝福身行礼,动作虽快却也没出一点错。
自两岁起便养在韩家,她知晓自己的身份是韩家的义女,可对这位将她一手带大的老夫人,心底里始终存着敬重。
“我与你父亲,也不想让你入宫。”韩老夫人拍了拍石凳,示意她坐下,“但在慈宁宫宴上,皇上非但没有怪罪你失礼,反倒说了一句‘率真’,太后更赏了支赤金镶珠的凤......”
韩淑仪急道:“孙女不想入宫,那里四四方方的,才待了几个时辰便觉着憋闷。再说!皇后娘娘瞧着是在对着我笑,眼底里却没半分热乎气,指不定在心里怎么想呢。”
韩老夫人也不抑着她的性子,等她把话说得差不多了,才缓缓开口,“不入宫自然不入宫的法子,你父亲瞧着沈家二郎不错,性子也稳当,有心将你许给沈家。你若点头,明日我就让素勤去沈家透个信儿,赶在宫里头的旨意下来前,把这门亲事早早定了。”
“沈宜川?”韩淑仪像是听到了什么稀奇事,英气的眉毛拧得更紧。
“孙女不愿意,他木木呆呆的像块石头!”
她想起上回两人并肩围猎,对方统共就说了三句话——
‘风大’
‘路滑’
‘前面有鹿’
韩淑仪忍不住打了个寒噤,飞快地摇起头,话也说不下去了,索性蹲下身,像小时候受了委屈那样,把脸埋进韩老夫人膝头的软缎裙摆里,闷闷地哼了一声。
老夫人抬手抚着她汗湿的发,叹了口气。
忽然,她像是想起什么,沉声告诫:“皇上即便真要下旨,也不会急在这一时。你若实在看不上沈家二郎,咱们再挑别人,京城里的世家子弟车载斗量,总有合你眼缘的。
但你父亲,绝对不会同意你和那个临安侯府的家奴凑到一块!”
韩淑仪惊得一怔,耳尖也泛了红,可想到那人,她沉默了会儿,悻悻地垂下眼。
她嘴唇动了动,带着点说不清的委屈和自嘲:“祖母真是高看孙女了,人...也未必瞧得上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