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发现村子有不少变化。

土地庙附近添了几块大石头,郑则绑骡车时走近看,大石头表面有一条条粗糙凿痕,显然是被人耐心凿平,用来当做乘凉歇息的座位了。

此时石头座位却没长出老人,玩闹的小孩也没有。

看来樵歌沟开始挖春笋了。

郑则安静走在村路小道。偶尔听得远处蜿蜒盘山、层层叠上的山路传来嘹亮吆喝和敞亮歌声,他站定往山头望去,树木林间,隐隐约约,村民肩担竹笋的身影穿梭其中。

干活的人像外出寻食的蚂蚁,沿着道路,又慢慢返回蚂蚁窝。

另一处热闹地方,是在村子“木盆”地形的一块平坦地面。去年还是一片碎石荒地,如今建起简陋大草棚,棚子里砌了几口大灶,村民聚集于此剥笋煮笋,老人小孩说话声不断。

“郑老板?”挑担下山的汉子瞧见草棚门口站着一个人,身影颀长高大,有点陌生,走近一看,哎呦!真是郑老板!

“您啥时候来的,快快,进棚子说话!”

大草棚里干活的老人小孩纷纷回头,顺子反应最快,他放下手里的竹笋快步跑到郑则跟前:“郑老板!”

顺子一动,孩子们也纷纷跑过来叽叽喳喳喊“郑老板”:

“你坐牛车来吗,坐大马来吗?”

“明天还来吗,后天还来吗?”

“你是不是来收笋干哇?现在只有鲜笋。”

郑则笑笑,摸了一把小孩脑袋,心说我是来监工的。

他往草棚环视一圈,只有老小,青壮劳力都上山挖笋了,不知阿勇村长如何与村民商量,现在瞧着,笋干是集中在此处制作。

今年是协议生效第一年,樵歌沟村民们干劲十足又略带忐忑……郑老板在春天出现,无疑给他们吃了一粒定心丸!

那汉子大喜过望:“您是不是想找村长?他挖笋呢,要不您先坐坐,我马上去喊人。”

他手脚麻利地将箩筐里的鲜笋倒出,抬腿就要走,郑则喊住他:“我一同去吧,扁担还有吗?”

扁担?那汉子看向自己肩膀,回神后赶紧摇手:“不不不,这哪成,您是贵客……”

老人们也起身拉郑则回棚子,“别去了,远得很,您就在这歇歇吧,饿不饿,我家有馒头……”

来都来了,去山上也是走一趟,郑则喊来顺子,顺子听话地立马从角落里找来一副扁担箩筐。

监工的郑老板在樵歌沟干了一天活,山上山下、烧柴剥笋,对樵歌沟制笋干的进度心里有数后,抬头望望天色,拍拍衣摆就要回家。

“郑老板,哎呀你这、你多见外啊!”

“村里的饭你不吃,我家的饭你也不吃吗?”

一个冬天过去,阿勇村长没胖反而消瘦许多,好在笑容爽朗畅快,精神头很足。

阿勇村长很想留人吃饭,拦了一路,他弟弟也一起,兄弟俩一左一右抓着郑则,那架势乍一看像是在押犯人。

仔细一听,两人说出口的话却软绵绵,好声好气半哄半劝,“吃吧,雨娃阿娘都做好了,一顿饭用不了多少时间。”

“不吃,我要回家陪夫郎。”

“吃完再回!不耽搁,走吧走吧。”

铁石心肠的郑老板一点也没松口,眼看就要越过他家往土地庙走——骡车停在那儿呢!

阿勇村长和他弟对视一眼,后者立马拔腿往那座温馨的石屋跑。

没一会儿,满头白发的老村长颤巍巍走出院子寻人。

老村长拉住人,激动说道:“郑老板,我一直记着呢,上回村里摆宴席你一口没能吃到,我心里愧疚啊!家里没旁人,就留下来一起吃吧!”

郑则刚想婉拒,忽觉腿上一沉,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雨娃抱住他大腿,仰头乖乖喊道:“郑老板,吃饭!”

一老一小两个汉子都看着他。

吃,就不能早点回家哄粥粥吃饭。

不吃,老人家出面小孩子期待,就这么离开恐怕伤了这一家人的心。

郑则暗暗叹气,最后顺从留下了。

回到家时天已经暗下来。

骡车走进篱笆空地,正在查看家畜的鲁康跑来帮大哥卸骡车,郑则问他:“周舟哥晚饭吃了吗?”

鲁康点头,又摇头,看向大哥的神情很是担忧:“……今晚一口也没吃下。”

郑则听完,面无表情的脸瞬间眉头紧皱。

亲亲时尝到了辛辣的姜片味道,周舟捧着他的脸歉意一笑:“前头含着姜片,你倒杯水喝吧。”

“沈大夫说能吃一口也好,一口也吃不下吗。”郑则心疼地再次低头亲了亲,从嘴唇亲到脸颊,再移到额头珍爱地碰了碰。

人都瘦了。

长肉要一个冬天,身形清减竟只需十天,郑则一点办法也没有。

“吃不下。你不要这样的脸,郑则……”周舟有点不高兴,他伸手去提郑则的嘴角,想让人笑一笑。

阿娘是这样,娘亲是这样,郑则也是这样,两位阿爹费时费力给他找吃食,大家看到自己时总是流露出担忧哀伤的表情,周舟不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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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点也不喜欢。

他难过又泄气,捂着肚子跪坐在床上低声说:“好像是我做错了事,可我真的吃不下,吃不下去,那我能怎么办呢?”

在大家不知道的时候,周舟悄悄生出说不出口的压力。白日还能忍,他偷偷避开长辈躲在房里,躲在草棚子里,和孟辛说说话做些轻松的小活,等郑则回家。

可最亲密的郑则一露出哀伤神情,他更加难过,更加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你都不疼我了。”周舟鼻子一酸,开始怪人,人委屈难受,只好朝他相公闹娇。

郑则怔在原地。

他知道指责是赌气说出口的,可心头仍旧感到细细密密的疼,他缓了一会儿,跪行上床坐在夫郎跟前。

两人沉默,一个在等,一个在措辞。

许久后郑则轻声说:“怎么能说我不疼你呢,小宝。”

“你,你就是,”周舟敏感听出郑则语气里的委屈,有一瞬的心疼,但是他也委屈的,他就要把话说完,“你就只关心我吃不吃饭,你都不关心我开不开心……”

“一直说吃饭吃饭吃饭,我一点也不想吃饭!”

说完再也忍不住,周舟抓起被子捂住眼睛,呜呜哭出声。伤心。委屈。

这小半个月他都不敢说的,他不怪胖娃娃,他不怪爹娘,可是他也没错呀!只好怪起郑则,“每个人都这样,你也这样,你也这样我就受不了!”

郑则一颗心都要被他哭碎了。

可他又能怎么说?

因为有了胖娃娃,粥粥吃不下饭,粥粥吃不下饭,郑则担心他的身体,他的身体无法脱离胖娃娃,于是说来说去,如何说都撇不开胖娃娃。

但是!郑则真敢怪胖娃娃,粥粥又第一个恼起来和人急。

怎么解释都不对,怎么说都不对。

简直百口莫辩。

被夫郎迁怒已经很委屈,没办法为自己解释也委屈,郑则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粥粥还躲开身子,偏不让人帮忙擦眼泪,鼻尖眼睛红彤彤,双手捂着肚子一刻也不愿意放开。

“小宝,我要哭了。”

啊?周舟哭到一半顿住,呆愣愣转头看人。跪坐身后的汉子垂头丧气,神情委屈,好像下一瞬真能哭给他。

周舟吓得眼泪都不流了。

郑则帮他擦眼睛:“肚子痛吗?”

周舟摇摇头,顺势接过他递来的话头,哑声说不痛。

“怎么一直捂着。”

“怕、怕胖娃娃听到阿爹和小爹吵架,会害怕。”

好可爱。郑则情不自禁露出个笑,看向爱人的眼神很温柔。他倾身向前亲亲夫郎红肿的眼皮,抱住人耳鬓厮磨,轻声问道:“我们是在吵架吗?”

周舟艰难地转头看人,算吵架吗,他先怪郑则的,他还哭了。

“没有吵架,相公,没有吵架,是我太凶了,你别生气。”

“嗯,没生气,最爱你,最疼你。”

周舟听了鼻酸瘪嘴,又想哭了。

郑则,郑则怎么这么好啊,有时候他像一座山,可靠踏实,有时候他像一汪柔软的水,轻轻柔柔就能托起自己。

他需要什么,郑则就变成什么,世上再没有这样合他心意的人了。

“我最最最爱你,我害怕你怪我……忘记刚刚说的话好吗,我身子难受了才这样说的,我错了。”

有时说出的话,比打出去的巴掌伤人更深,他就是知道郑则疼他才敢这么说,周舟后悔了。

“小则永远不会怪小宝。”

郑则敞开怀抱拥住他。亲吻落在面颊嘴唇,轻轻浅浅一直没离开,亲得粥粥长长打了个颤,放松了,不哭了,才停下。

他想起永安镇老大夫说,养身子之人情志最是紧要,丈夫言语温和,行为端方能稳住夫郎起伏的情绪。

郑则吹灭油灯,牢牢抱着人躺下,两人窝在被窝里小声耳语,消解情绪。

次日一早洗漱后,早饭没吃,郑则先往沈大夫家走。

回家立马找了四位爹娘商量,他态度坚定,语气诚恳,毫不让步。

“这,这……”郑大娘和周娘亲对视一眼,两位阿娘明显不乐意。

郑老爹摸摸大脑门,说:“我也添乱了,嗐,怪不得粥粥躲人呢。”

周爹在院子里踱步好几圈,他更想能在跟前看到小宝,可想了半天,最后说:“小则能照顾好人,咱几个就稍稍放手吧。”

事情就这么定下来。

周舟醒来发现有一边床帘掀开了,郑则正在弯腰收拾东西。

他默默看了一会儿,发现叠的是他的衣裳才撑起身子惊讶道:“怎么收拾行李,是要去哪儿?”

“醒了?”郑则放下包袱扶他起身,眼神明亮欣喜,笑道:“你相公去当监工。”

“带你一起去住几天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