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十五年前,东扬州,苏海城。
那天,苏海城如往常一样,又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水汽与江雾交织弥漫,涔涔大雾笼罩了这座江南水乡。
在不少闻名而来的文人墨客眼中,仿佛就是一幅活着的诗与画。
江、雾、柳、桥、舫。
琴、伞、诗、画、歌。
无数美好都被留在了纸上,被永远奉作经典流芳百世。
可却不会有人记录下,被那浓重迷雾所掩盖的罪行。
就像是故意遗忘了,这座城市背面的恶臭伤疤。
当地有名的船商三巨头——许、齐、崔。
三家船队几乎垄断了苏海城沿江口岸所有的货运贸易。
近百年来,三家巨商都保持着表面上的平衡,相互联姻通商以维护家族利益正常运转。
但十年前,这个平衡却因许家新家主的上任而逐渐倾斜。
新的许家掌门人相当年轻。
他有孩子的幼稚傲气,有青年的雷厉风行,有老者的精明算计。
年轻有为,并野心勃勃。
他不屑于与另外两家狼狈为奸固步自封,而是与更多新兴小商户进行合作。
渐渐的,许家呈现出一家独大的势头,明显压过了齐家与崔家一头。
眼看市场逐渐被挤占,齐家与崔家自然不愿坐以待毙。
于是,一场阴谋便孕育而生了。
——这天清晨。
许家家主的独生女兴奋的睁开眼,悄悄起床迎来了她的五岁诞辰。
“吱嘎——”
小姑娘牵着服侍丫鬟的手,蹑手蹑脚的从许宅侧门溜入了满街的雾中。
昨天夜里,小丫鬟告诉了她一个小秘密。
——在生辰那天,第一个到江边许愿的乖小孩,可以被龙王实现一个愿望。
小姑娘开心极了,幸好她昨晚早早就睡下,还提前支开了管家嬷嬷。
这下她一定可以抢在所有人之前,第一个跑到江边了!
“龙王龙王~我想要爹爹一直一直赚大钱……”
“……呃……好像够花了吧?”
“算啦!希望爹爹和阿娘永远不死!嘿嘿~”
小姑娘强压住心中的喜悦。
按照小丫鬟所说的,她可不能因为这点愿望就大吵大闹惹恼了龙王。
那样就不是乖孩子了!
很快,江上荡漾的水波就扩散至了岸边。
即使轻微,却也被小姑娘一眼察觉。
“龙王先生~快来呀~”
小姑娘笑眯眯的闭上眼,双手合十作出一副虔诚的模样。
小脑袋一点一点的,头顶的小揪揪也跟着一甩一甩。
她并不知道,站在身后的小丫鬟早已没了昨夜那副神神秘秘的样子。
取而代之的只有满脸的阴郁。
“哗——”
波纹破开水面的声音传入耳中,小姑娘笑得更灿烂了。
直到一声木桨敲击石阶的声音响起,将她所有的念想都击碎了。
“是……小船?”
小姑娘刚睁开眼,两道不怀好意的身影就从船头跳上了岸。
“你们……呜!!”
一张染着异香的手帕猛地从身后捂住了她的脸。
在双眼合上前的最后一刻,她只看到了那两个高大男人向小丫鬟丢出了一只小布袋。
她永远也不会明白。
那天站在她身后的小丫鬟,到底是因为多少银钱才答应了齐崔两家的条件。
——五十两。
只有五十两。
那是许家一个时辰不到就能赚取的九牛一毛。
可偏偏是这一毛,葬送了整个许家。
后来,一伙陌生的水匪声称劫走了许家大小姐。
以此要挟许家不断筹取赎金。
金额越来越大,可女儿的归期却是目不可及。
最终,那伙水匪消失得无影无踪。
许家散尽钱财,家主一夜白头,主母郁郁而终。
再后来,许家老宅在夜里走水,整个许家上下无一生还。
不过,这一切都与北冀州南部某个小山村里的小姑娘无关了。
她被低价卖给了村子里一户无儿无女的夫妇。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出现在这里的。
不知道绑架自己的那伙人的身份。
不知道爹爹和娘想不想自己。
她只知道自己现在已经不姓许了。
新的姓氏早已记不清了,只记得名字里好像带着个“狗”字。
说是好养活。
但……
真是个好土的名字,和爹爹给她取的差多了。
所幸,两口子对她还算不错,至少偶尔能吃饱,勉强也穿得暖。
只不过,令她苦恼的是,周围的小崽子们总是在打量她。
既不跟她玩,也不和她搭话。
后来,她才知道,是因为自己的皮肤太白了,和这些黑黢黢的小崽子们完全不像。
不过嘛~这倒是难不倒她。
小姑娘偶尔还能仗着体型优势,悄悄从狗洞爬进村里的大户郑员外家。
靠着半个啃过的地瓜,她早就和院里的大黄狗成了拜把子兄弟。
于是顺理成章的,在小崽子们崇拜的目光里,她顺利从郑家小少爷的屋里偷出了好几本小人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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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那些小崽子们大字不识一个,翻完了少得可怜的插画,便很快就没了看书的兴致。
但她可不一样,娘亲在闲暇时可教了她不少字。
虽然也没法整本书都看个透彻,至少大致剧情是能理解了。
——那是关于一个浪迹江湖的侠客的故事。
沉默寡言的冷酷大侠,总会在罪恶发生时从天而降,行侠仗义。
每当看到大侠出手的时刻,小姑娘总会莫名的感到一阵心跳加速。
就像是故事里那些对侠客芳心暗许的少女。
可冷酷的侠客从不为谁停留,留在人们记忆里的只有那一招一式快意恩仇的剑影残光。
“哇~要是世界上真的有大侠……”
“那个时候就……”
“……嗯。”
“……他一定很忙的吧……”
总之,这段占据她童年时光大半的记忆,几乎就在日日夜夜的憧憬中悄悄过去了。
直到那天夜里,她远远听到窑屋里响起了一声婴儿的啼哭声。
崽子们通报她的时候,她当时还正在村口的老槐上掏乌鸦窝呢。
从那天过后,她多了个弟弟。
和她不一样,他是他们亲生的骨血。
而她的好日子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碗里的白薯越来越小,衣服也是,可补疤却越来越多。
明明弟弟的个头那么小,却总是穿着漂漂亮亮的干净衣裳。
老两口看她的眼神也越来越古怪了。
那种眼神……就像郑员外去年宰了那头病牛过后,两口子眼巴巴望着一条一条好肉被长工们分了去时一模一样。
那年,她刚刚十岁。
同样也是她的第二个五年。
没过多久,她又被另外的人买走了。
她不喜欢他们,却也恨不起来。
起码在冬天来临之前,她不会被冻死饿死在村里,然后混着泥巴和雪被扔进坑里。
新的买家似乎是中原的贵族,大肆从各地搜罗来童男童女,和她一样被关进了笼子里运进新都天京城。
负责押送的朝廷官兵捆住了她的手脚,蒙住了她的眼睛,让她和其余几十个小孩蜷缩在同一个笼子里。
就像狗一样。
她尝试询问过一路上遇到的所有人,却没人告诉她会被押到哪里。
一路上,她惴惴不安。
但当车子停下的时候,一股熟悉的潮湿感却闯进了鼻腔。
——是雾的味道,是雨的味道。
她绝不会认错,这里一定是苏海城!
不过等到眼罩被摘下后,她却傻眼了。
眼前根本不是苏海城的任何一角,而是一座仿制江南风格的园林。
风雨未至,而烟雨满楼。
位于黄朝中原的天京城里,竟有如此奇景。
小小的女孩也不由得发出惊叹。
“真不愧是大城市啊……”
后来,有一个高高瘦瘦还很漂亮的大官人收留了他们。
每个人都吃了顿饱饭,还换了一身材质上乘的新衣服。
那个大官人总是笑眯眯的,但却给人一种莫名的疏远感。
“忘掉你们的名字,忘掉你们的身份。”
“从今往后,你们只是……”
“——玄甲卫。”
自那时起,他们被强制戴上了一块烧红的烙铁面具。
说实话,真的很痛。
她当时不知流了多少眼泪,滋滋滋的响个不停,差一点疼晕过去了。
甚至还有好些小孩没挺过去,当场就死掉了。
那个时候,小姑娘并不理解,同样也不认识那个叫“龙帝”的。
为什么那么厉害的大官人,要他们这群小孩子去保护?
但她也不需要去管那些了,也没有闲心再去管那些。
因为,随着这个新身份一同到来的,还有永无止境的搏杀操练。
他们每个人又挑选了各自的武器,小姑娘自然而然选择了期盼已久的剑。
——虽然很久以后她才明白,除了好看以外,剑真的不好用。
在生死搏杀的时刻,象征礼仪与权力的佩剑根本占不到任何便宜。
尤其是当小姑娘与所有同僚都相熟后,几乎每个人都对这样的选择提出质疑。
“虽然但是……真的架不住它帅呀~”
“咻咻咻!!嘿嘿~”
——反正小姑娘是这样回答的。
从此以后,百般武技与宫廷礼仪的训练,成了他们所有人的日常。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当年的小姑娘也逐渐成长起来了。
她被锁在这半尺院墙里,任她千方百计也翻不出这诡异的墙壁。
唯有一成不变的铁面具,与其他人那张完全一样的冷脸。
唯一的变数,只有偶尔被称为“观星者”的神秘同僚,抬着前一届的玄甲卫尸首进入院子。
每次出现,她一定会第一时间躲到角落里偷看。
那些脸上仍然被面具遮挡的前辈们,身上没有明显外伤,唯一的异样只有面具下渗出的污血。
无一例外,他们最终都被抬进了庭院里最高的那座塔。
然后再也没有出来。
“那就是……我们的结局吗……”
女孩好似已经对死人这件事感到了麻木。
甚至后来,训练的难度越来越大,玄甲卫同僚间也开始互相搏杀。
每隔几天,便有一人伤重死去。
而少女自己也过得并不好,每天都有新的伤口覆盖住旧的疤痕。
经常疼得整宿整宿睡不着。
但,好在同届的玄甲卫里不止她一个女孩。
与她同屋的另一个姑娘总是看上去冷冰冰的不说话,好像谁欠了她好多钱。
但后来熟悉了才发现。
对方不说话,只是因为……她的舌头从小就被亲生父母给割下了。
她没有任何表达欲,也没有任何理想和愿望。
每次休息日,她都只是坐在原地无神的望着窗外,像一具木头人一样。
——那恐怕也与她自己的经历相关吧。
少女也默契的缄口不谈。
来到这里的每一个人,又何尝不是背负着各自遭遇的悲剧呢。
很快,最终试炼到来了。
按照各项考核综合成绩,以首席对战末席的顺序,将所有人分作两人小组进行死斗。
活下来的人,将饮下真龙之血,成为真正的玄甲卫,为皇帝效命尽忠。
那是一番苦战。
即使是那些平常成绩优异的人,在面对临死一搏的同僚时仍然被迫陷入缠斗。
最终,大多数成绩优异的人拿下了胜利,同样也有小部分劣等生反杀取胜。
那天,在天机阁里下起了一场大雨。
勉强赢下决斗的少女躺在雨水中。
豆大的雨滴砸在面具上,不断发出噼啪的脆响。
红色的液体渗入了水泊中。
自己的血,别人的血,早已混在水里分辨不清。
她已经记不清了,好像有人端着碗汤药,粗暴的灌入了她的口腔。
那药真的好苦——苦到发辣发烫。
从口腔到喉咙,从食管到胃部,汤药流经的地方纷纷像是被点燃似的烧灼起来。
疼得女孩死去活来。
但很快,滚烫的感觉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全身皮肤的刺痛感。
先是针扎般,后来干脆就像被剥开了人皮,用小刀一绺一绺的往下割。
女孩嗓子都哭哑了,捂着自己的脸不断发出惨叫。
她根本没空去看周围的情况,入耳满是凄厉的哀嚎,根本分不清是谁的。
直到某一刻,她好像感觉到有人按住了她的肩膀。
她还没反应过来,那人便一把扯下了她的面具。
“……!”
没有预料之中的撕肉感,就好像真的只是摘下了面具……而不是她的脸。
女孩难以置信的伸手,抚摸着自己所生长出来的新皮肤。
“这是……?”
这不是她的脸,被她所杀死的人,将会成为她的脸。
这般变化之术,是圣上的恩泽。
而她的第一张脸,便是自己的同僚。
今后,她也将倚仗此术,成为龙椅阴影下的利刃。
“为了……陛下。”
一道人影却笼罩了她。
女孩昂起头,那人的脸背着光,根本看不清楚。
但这声音明显就是那位国师——所有玄甲卫的制造者——他们的父亲。
“鸯。”
“以后,你就是她,记住了。”
鸯……?
女孩茫然,但听话的点点头。
“……是,国师。”
“我是……鸯。”
……
“轰轰——!!”
经过膨大数倍的**挤压。
这场剧烈爆炸,终于彻底摧毁了残破不堪的高墙。
火光转瞬即逝,随即便被铺天盖地的烟尘所掩盖。
“……”
“啊……”
鸯奄奄一息的躺在废墟间,鼻孔和耳朵里不断流出黑色的污血。
冲击力震碎了她的半边面具。
破碎的面具下,那只严重充血的眼睛呆滞的望着被烟尘笼罩的天空。
“……我想起来了。”
“我是……”
“咳咳……”
碎裂的胸骨在被烧焦的肌肤下用力震颤,可胸腔的起伏依然逐渐微弱。
“鸯!”
鸳惊慌失措的尖声在近处响起,再也没有了平日里的疏离。
可在这烟幕掩盖下,鸳竟一时间没法找到她的所在。
“咚!”
半只残缺的龙爪艰难的攀住了一旁的瓦砾堆。
鸯无力的看着那废墟里缓缓爬起的重伤飞龙,身体却再也动不了半分。
在鸪试图与鸫同归于尽时,鸯及时出现将他丢了出去,可自己却被殉爆的飞龙波及。
反正自己也要死了,若是能换这乖巧的后辈一命……也算值了。
也不知道那小子还活着没。
“咚!”
头颅以及长长咽喉被炸成碎末的巨龙,像是顶着一朵鲜血淋漓的肉花。
浑身都是爆炸留下的严重伤口,整体看上去就像一头被残肢断臂拼凑起来的怪物。
身上不断掉下被炸碎烤焦烧糊的烂肉,却依然凭着本能,拖着残破的身躯向前倾轧。
“咚!!”
沉重的脚步跺下——这次已然逼近了鸯的周围。
鸯双眸无神的望着那一步步逼近的巨大身影。
直到巨爪缓缓提起,挪移至她的头顶,那阴影逐渐盖住了她的整张脸。
“……”
“啊。”
“原来真的没有什么从天而降的大侠啊,那话本子果然是假的。”
“……”
“哼……骗子。”
鸯娇嗔似的哼了一声,随即不服气的闭上了双眼。
只是眼角处,一滴和着血丝的泪水悄然滚落。
“轰!!!”
一声巨响震彻整座天京城。
在那巨爪落下之前,一只巨大的铁手从天空中更快降下,一掌便拍死了苟延残喘的飞龙。
——是鸦。
即使被龙神削去了半边身子无法行动。
但仗着战争巨人的庞大身躯,他也依然能够及时支援这边。
只是,失去了女妖的灵魂提取,他也被永远困在这铁巨人中,再也无法自由。
强风吹散了烟尘,鸳也得以找到了弥留的鸯。
“鸯!”
鸳的声音在发抖。
她在害怕。
她害怕自己失去眼前这个人。
她的同僚,她的战友,她的姐妹,她的……
“鸳啊……我好像……记起来我的名字了……”
鸯气如游丝,几乎连声音都听不见了。
“我……我背你去找医师!”
“鸯!你不要死!”
鸳笨拙的扛起鸯,将她的脸搁在自己的耳边,双臂环搭着自己的肩。
“我是……东扬州,苏海城人氏……”
“我叫许佳柒……”
“家住涟荷街二百八十号……”
鸯已经听不到鸳的话了。
她只想赶紧把自己想起来的告诉给鸳听,让她帮自己记着。
不然很快就会忘掉的。
她已经忘掉过一次了,不能有第二次的。
而且鸳啊,从小就是个很好的倾听者呢。
“进门的时候啊,就看到阿娘在院子里织小团扇……”
“爹爹回家晚……每次看到我一身泥巴,都会要嬷嬷打我手板……”
鸯的瞳孔逐渐涣散,身上的污血顺着鸳的脚步淌了一路。
丝丝缕缕的耳语从她口中溜出,毫无逻辑也断断续续。
可鸳却听得无比专注,拼命咬着牙,早已通红的双眼死死盯着前面。
她想要把这每一个字都刻印进自己的大脑。
“呀……到家了呢……
“嘿嘿……爹爹……阿娘……”
“我回来了哦……”
客死他乡的流浪儿,终于在梦中推开了自家的那扇大门。
“……呃呜……”
耳边的鼻息再没有传来,鸳面具下的脸也早就拧成了一团。
喉咙里撕扯出凄厉的呜咽。
眼泪早在面具凹凸不平的沟壑里积了半两。
“咣当——”
铁质的鬼面被丢在了地上,倒映着两人离去的背影。
——名为鸳的玄甲卫也与她的搭档鸯,一同死在了这场叛乱里。
“呃啊啊啊啊——!!”
许佳柒。
许家期。
许那离乡的游子速速归家去。
可孤鸯早已再无归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