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书 >  无能之人与魔法大陆 >  第184章 最后的玄甲卫

……

十五年前,东扬州,苏海城。

那天,苏海城如往常一样,又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水汽与江雾交织弥漫,涔涔大雾笼罩了这座江南水乡。

在不少闻名而来的文人墨客眼中,仿佛就是一幅活着的诗与画。

江、雾、柳、桥、舫。

琴、伞、诗、画、歌。

无数美好都被留在了纸上,被永远奉作经典流芳百世。

可却不会有人记录下,被那浓重迷雾所掩盖的罪行。

就像是故意遗忘了,这座城市背面的恶臭伤疤。

当地有名的船商三巨头——许、齐、崔。

三家船队几乎垄断了苏海城沿江口岸所有的货运贸易。

近百年来,三家巨商都保持着表面上的平衡,相互联姻通商以维护家族利益正常运转。

但十年前,这个平衡却因许家新家主的上任而逐渐倾斜。

新的许家掌门人相当年轻。

他有孩子的幼稚傲气,有青年的雷厉风行,有老者的精明算计。

年轻有为,并野心勃勃。

他不屑于与另外两家狼狈为奸固步自封,而是与更多新兴小商户进行合作。

渐渐的,许家呈现出一家独大的势头,明显压过了齐家与崔家一头。

眼看市场逐渐被挤占,齐家与崔家自然不愿坐以待毙。

于是,一场阴谋便孕育而生了。

——这天清晨。

许家家主的独生女兴奋的睁开眼,悄悄起床迎来了她的五岁诞辰。

“吱嘎——”

小姑娘牵着服侍丫鬟的手,蹑手蹑脚的从许宅侧门溜入了满街的雾中。

昨天夜里,小丫鬟告诉了她一个小秘密。

——在生辰那天,第一个到江边许愿的乖小孩,可以被龙王实现一个愿望。

小姑娘开心极了,幸好她昨晚早早就睡下,还提前支开了管家嬷嬷。

这下她一定可以抢在所有人之前,第一个跑到江边了!

“龙王龙王~我想要爹爹一直一直赚大钱……”

“……呃……好像够花了吧?”

“算啦!希望爹爹和阿娘永远不死!嘿嘿~”

小姑娘强压住心中的喜悦。

按照小丫鬟所说的,她可不能因为这点愿望就大吵大闹惹恼了龙王。

那样就不是乖孩子了!

很快,江上荡漾的水波就扩散至了岸边。

即使轻微,却也被小姑娘一眼察觉。

“龙王先生~快来呀~”

小姑娘笑眯眯的闭上眼,双手合十作出一副虔诚的模样。

小脑袋一点一点的,头顶的小揪揪也跟着一甩一甩。

她并不知道,站在身后的小丫鬟早已没了昨夜那副神神秘秘的样子。

取而代之的只有满脸的阴郁。

“哗——”

波纹破开水面的声音传入耳中,小姑娘笑得更灿烂了。

直到一声木桨敲击石阶的声音响起,将她所有的念想都击碎了。

“是……小船?”

小姑娘刚睁开眼,两道不怀好意的身影就从船头跳上了岸。

“你们……呜!!”

一张染着异香的手帕猛地从身后捂住了她的脸。

在双眼合上前的最后一刻,她只看到了那两个高大男人向小丫鬟丢出了一只小布袋。

她永远也不会明白。

那天站在她身后的小丫鬟,到底是因为多少银钱才答应了齐崔两家的条件。

——五十两。

只有五十两。

那是许家一个时辰不到就能赚取的九牛一毛。

可偏偏是这一毛,葬送了整个许家。

后来,一伙陌生的水匪声称劫走了许家大小姐。

以此要挟许家不断筹取赎金。

金额越来越大,可女儿的归期却是目不可及。

最终,那伙水匪消失得无影无踪。

许家散尽钱财,家主一夜白头,主母郁郁而终。

再后来,许家老宅在夜里走水,整个许家上下无一生还。

不过,这一切都与北冀州南部某个小山村里的小姑娘无关了。

她被低价卖给了村子里一户无儿无女的夫妇。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出现在这里的。

不知道绑架自己的那伙人的身份。

不知道爹爹和娘想不想自己。

她只知道自己现在已经不姓许了。

新的姓氏早已记不清了,只记得名字里好像带着个“狗”字。

说是好养活。

但……

真是个好土的名字,和爹爹给她取的差多了。

所幸,两口子对她还算不错,至少偶尔能吃饱,勉强也穿得暖。

只不过,令她苦恼的是,周围的小崽子们总是在打量她。

既不跟她玩,也不和她搭话。

后来,她才知道,是因为自己的皮肤太白了,和这些黑黢黢的小崽子们完全不像。

不过嘛~这倒是难不倒她。

小姑娘偶尔还能仗着体型优势,悄悄从狗洞爬进村里的大户郑员外家。

靠着半个啃过的地瓜,她早就和院里的大黄狗成了拜把子兄弟。

于是顺理成章的,在小崽子们崇拜的目光里,她顺利从郑家小少爷的屋里偷出了好几本小人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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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那些小崽子们大字不识一个,翻完了少得可怜的插画,便很快就没了看书的兴致。

但她可不一样,娘亲在闲暇时可教了她不少字。

虽然也没法整本书都看个透彻,至少大致剧情是能理解了。

——那是关于一个浪迹江湖的侠客的故事。

沉默寡言的冷酷大侠,总会在罪恶发生时从天而降,行侠仗义。

每当看到大侠出手的时刻,小姑娘总会莫名的感到一阵心跳加速。

就像是故事里那些对侠客芳心暗许的少女。

可冷酷的侠客从不为谁停留,留在人们记忆里的只有那一招一式快意恩仇的剑影残光。

“哇~要是世界上真的有大侠……”

“那个时候就……”

“……嗯。”

“……他一定很忙的吧……”

总之,这段占据她童年时光大半的记忆,几乎就在日日夜夜的憧憬中悄悄过去了。

直到那天夜里,她远远听到窑屋里响起了一声婴儿的啼哭声。

崽子们通报她的时候,她当时还正在村口的老槐上掏乌鸦窝呢。

从那天过后,她多了个弟弟。

和她不一样,他是他们亲生的骨血。

而她的好日子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碗里的白薯越来越小,衣服也是,可补疤却越来越多。

明明弟弟的个头那么小,却总是穿着漂漂亮亮的干净衣裳。

老两口看她的眼神也越来越古怪了。

那种眼神……就像郑员外去年宰了那头病牛过后,两口子眼巴巴望着一条一条好肉被长工们分了去时一模一样。

那年,她刚刚十岁。

同样也是她的第二个五年。

没过多久,她又被另外的人买走了。

她不喜欢他们,却也恨不起来。

起码在冬天来临之前,她不会被冻死饿死在村里,然后混着泥巴和雪被扔进坑里。

新的买家似乎是中原的贵族,大肆从各地搜罗来童男童女,和她一样被关进了笼子里运进新都天京城。

负责押送的朝廷官兵捆住了她的手脚,蒙住了她的眼睛,让她和其余几十个小孩蜷缩在同一个笼子里。

就像狗一样。

她尝试询问过一路上遇到的所有人,却没人告诉她会被押到哪里。

一路上,她惴惴不安。

但当车子停下的时候,一股熟悉的潮湿感却闯进了鼻腔。

——是雾的味道,是雨的味道。

她绝不会认错,这里一定是苏海城!

不过等到眼罩被摘下后,她却傻眼了。

眼前根本不是苏海城的任何一角,而是一座仿制江南风格的园林。

风雨未至,而烟雨满楼。

位于黄朝中原的天京城里,竟有如此奇景。

小小的女孩也不由得发出惊叹。

“真不愧是大城市啊……”

后来,有一个高高瘦瘦还很漂亮的大官人收留了他们。

每个人都吃了顿饱饭,还换了一身材质上乘的新衣服。

那个大官人总是笑眯眯的,但却给人一种莫名的疏远感。

“忘掉你们的名字,忘掉你们的身份。”

“从今往后,你们只是……”

“——玄甲卫。”

自那时起,他们被强制戴上了一块烧红的烙铁面具。

说实话,真的很痛。

她当时不知流了多少眼泪,滋滋滋的响个不停,差一点疼晕过去了。

甚至还有好些小孩没挺过去,当场就死掉了。

那个时候,小姑娘并不理解,同样也不认识那个叫“龙帝”的。

为什么那么厉害的大官人,要他们这群小孩子去保护?

但她也不需要去管那些了,也没有闲心再去管那些。

因为,随着这个新身份一同到来的,还有永无止境的搏杀操练。

他们每个人又挑选了各自的武器,小姑娘自然而然选择了期盼已久的剑。

——虽然很久以后她才明白,除了好看以外,剑真的不好用。

在生死搏杀的时刻,象征礼仪与权力的佩剑根本占不到任何便宜。

尤其是当小姑娘与所有同僚都相熟后,几乎每个人都对这样的选择提出质疑。

“虽然但是……真的架不住它帅呀~”

“咻咻咻!!嘿嘿~”

——反正小姑娘是这样回答的。

从此以后,百般武技与宫廷礼仪的训练,成了他们所有人的日常。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当年的小姑娘也逐渐成长起来了。

她被锁在这半尺院墙里,任她千方百计也翻不出这诡异的墙壁。

唯有一成不变的铁面具,与其他人那张完全一样的冷脸。

唯一的变数,只有偶尔被称为“观星者”的神秘同僚,抬着前一届的玄甲卫尸首进入院子。

每次出现,她一定会第一时间躲到角落里偷看。

那些脸上仍然被面具遮挡的前辈们,身上没有明显外伤,唯一的异样只有面具下渗出的污血。

无一例外,他们最终都被抬进了庭院里最高的那座塔。

然后再也没有出来。

“那就是……我们的结局吗……”

女孩好似已经对死人这件事感到了麻木。

甚至后来,训练的难度越来越大,玄甲卫同僚间也开始互相搏杀。

每隔几天,便有一人伤重死去。

而少女自己也过得并不好,每天都有新的伤口覆盖住旧的疤痕。

经常疼得整宿整宿睡不着。

但,好在同届的玄甲卫里不止她一个女孩。

与她同屋的另一个姑娘总是看上去冷冰冰的不说话,好像谁欠了她好多钱。

但后来熟悉了才发现。

对方不说话,只是因为……她的舌头从小就被亲生父母给割下了。

她没有任何表达欲,也没有任何理想和愿望。

每次休息日,她都只是坐在原地无神的望着窗外,像一具木头人一样。

——那恐怕也与她自己的经历相关吧。

少女也默契的缄口不谈。

来到这里的每一个人,又何尝不是背负着各自遭遇的悲剧呢。

很快,最终试炼到来了。

按照各项考核综合成绩,以首席对战末席的顺序,将所有人分作两人小组进行死斗。

活下来的人,将饮下真龙之血,成为真正的玄甲卫,为皇帝效命尽忠。

那是一番苦战。

即使是那些平常成绩优异的人,在面对临死一搏的同僚时仍然被迫陷入缠斗。

最终,大多数成绩优异的人拿下了胜利,同样也有小部分劣等生反杀取胜。

那天,在天机阁里下起了一场大雨。

勉强赢下决斗的少女躺在雨水中。

豆大的雨滴砸在面具上,不断发出噼啪的脆响。

红色的液体渗入了水泊中。

自己的血,别人的血,早已混在水里分辨不清。

她已经记不清了,好像有人端着碗汤药,粗暴的灌入了她的口腔。

那药真的好苦——苦到发辣发烫。

从口腔到喉咙,从食管到胃部,汤药流经的地方纷纷像是被点燃似的烧灼起来。

疼得女孩死去活来。

但很快,滚烫的感觉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全身皮肤的刺痛感。

先是针扎般,后来干脆就像被剥开了人皮,用小刀一绺一绺的往下割。

女孩嗓子都哭哑了,捂着自己的脸不断发出惨叫。

她根本没空去看周围的情况,入耳满是凄厉的哀嚎,根本分不清是谁的。

直到某一刻,她好像感觉到有人按住了她的肩膀。

她还没反应过来,那人便一把扯下了她的面具。

“……!”

没有预料之中的撕肉感,就好像真的只是摘下了面具……而不是她的脸。

女孩难以置信的伸手,抚摸着自己所生长出来的新皮肤。

“这是……?”

这不是她的脸,被她所杀死的人,将会成为她的脸。

这般变化之术,是圣上的恩泽。

而她的第一张脸,便是自己的同僚。

今后,她也将倚仗此术,成为龙椅阴影下的利刃。

“为了……陛下。”

一道人影却笼罩了她。

女孩昂起头,那人的脸背着光,根本看不清楚。

但这声音明显就是那位国师——所有玄甲卫的制造者——他们的父亲。

“鸯。”

“以后,你就是她,记住了。”

鸯……?

女孩茫然,但听话的点点头。

“……是,国师。”

“我是……鸯。”

……

“轰轰——!!”

经过膨大数倍的**挤压。

这场剧烈爆炸,终于彻底摧毁了残破不堪的高墙。

火光转瞬即逝,随即便被铺天盖地的烟尘所掩盖。

“……”

“啊……”

鸯奄奄一息的躺在废墟间,鼻孔和耳朵里不断流出黑色的污血。

冲击力震碎了她的半边面具。

破碎的面具下,那只严重充血的眼睛呆滞的望着被烟尘笼罩的天空。

“……我想起来了。”

“我是……”

“咳咳……”

碎裂的胸骨在被烧焦的肌肤下用力震颤,可胸腔的起伏依然逐渐微弱。

“鸯!”

鸳惊慌失措的尖声在近处响起,再也没有了平日里的疏离。

可在这烟幕掩盖下,鸳竟一时间没法找到她的所在。

“咚!”

半只残缺的龙爪艰难的攀住了一旁的瓦砾堆。

鸯无力的看着那废墟里缓缓爬起的重伤飞龙,身体却再也动不了半分。

在鸪试图与鸫同归于尽时,鸯及时出现将他丢了出去,可自己却被殉爆的飞龙波及。

反正自己也要死了,若是能换这乖巧的后辈一命……也算值了。

也不知道那小子还活着没。

“咚!”

头颅以及长长咽喉被炸成碎末的巨龙,像是顶着一朵鲜血淋漓的肉花。

浑身都是爆炸留下的严重伤口,整体看上去就像一头被残肢断臂拼凑起来的怪物。

身上不断掉下被炸碎烤焦烧糊的烂肉,却依然凭着本能,拖着残破的身躯向前倾轧。

“咚!!”

沉重的脚步跺下——这次已然逼近了鸯的周围。

鸯双眸无神的望着那一步步逼近的巨大身影。

直到巨爪缓缓提起,挪移至她的头顶,那阴影逐渐盖住了她的整张脸。

“……”

“啊。”

“原来真的没有什么从天而降的大侠啊,那话本子果然是假的。”

“……”

“哼……骗子。”

鸯娇嗔似的哼了一声,随即不服气的闭上了双眼。

只是眼角处,一滴和着血丝的泪水悄然滚落。

“轰!!!”

一声巨响震彻整座天京城。

在那巨爪落下之前,一只巨大的铁手从天空中更快降下,一掌便拍死了苟延残喘的飞龙。

——是鸦。

即使被龙神削去了半边身子无法行动。

但仗着战争巨人的庞大身躯,他也依然能够及时支援这边。

只是,失去了女妖的灵魂提取,他也被永远困在这铁巨人中,再也无法自由。

强风吹散了烟尘,鸳也得以找到了弥留的鸯。

“鸯!”

鸳的声音在发抖。

她在害怕。

她害怕自己失去眼前这个人。

她的同僚,她的战友,她的姐妹,她的……

“鸳啊……我好像……记起来我的名字了……”

鸯气如游丝,几乎连声音都听不见了。

“我……我背你去找医师!”

“鸯!你不要死!”

鸳笨拙的扛起鸯,将她的脸搁在自己的耳边,双臂环搭着自己的肩。

“我是……东扬州,苏海城人氏……”

“我叫许佳柒……”

“家住涟荷街二百八十号……”

鸯已经听不到鸳的话了。

她只想赶紧把自己想起来的告诉给鸳听,让她帮自己记着。

不然很快就会忘掉的。

她已经忘掉过一次了,不能有第二次的。

而且鸳啊,从小就是个很好的倾听者呢。

“进门的时候啊,就看到阿娘在院子里织小团扇……”

“爹爹回家晚……每次看到我一身泥巴,都会要嬷嬷打我手板……”

鸯的瞳孔逐渐涣散,身上的污血顺着鸳的脚步淌了一路。

丝丝缕缕的耳语从她口中溜出,毫无逻辑也断断续续。

可鸳却听得无比专注,拼命咬着牙,早已通红的双眼死死盯着前面。

她想要把这每一个字都刻印进自己的大脑。

“呀……到家了呢……

“嘿嘿……爹爹……阿娘……”

“我回来了哦……”

客死他乡的流浪儿,终于在梦中推开了自家的那扇大门。

“……呃呜……”

耳边的鼻息再没有传来,鸳面具下的脸也早就拧成了一团。

喉咙里撕扯出凄厉的呜咽。

眼泪早在面具凹凸不平的沟壑里积了半两。

“咣当——”

铁质的鬼面被丢在了地上,倒映着两人离去的背影。

——名为鸳的玄甲卫也与她的搭档鸯,一同死在了这场叛乱里。

“呃啊啊啊啊——!!”

许佳柒。

许家期。

许那离乡的游子速速归家去。

可孤鸯早已再无归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