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亦迟挂断电话冲出了办公室,他一个人开车去了沈廷远的私人茶室,黑色库里南在市区横冲直撞,好几次拐弯都差点碰到了别的行车。
沈亦迟双目猩红地赶到了茶室,下车时将车门摔得震天响。
他大步跨进古朴的大门,这里原是旧时代的一座官邸,内里虽雅致却阴冷,回廊弯弯绕绕,沈亦迟凭着久远的记忆找到了书房。
远处两个维护园林的员工目睹气势汹汹的人一脚踹开了木门,有些胆怯地凑到一起窃窃私语。
沈亦迟翻遍了书房,最后在书架的隐蔽处找到了一本画册,里面夹着的全是素描静物,除了最后两张。
一张是他再熟悉不过、也最不应该出现的脸,而另一张……沈亦迟感觉心脏被一双尖利的手狠狠揪了起来,又暴戾地撕扯,疼得他面目狰狞。
他双手发抖,拿不稳的画册“啪嗒”掉落。
沈亦迟一屁股摔坐在地,感觉自己快疯了……
沈亦迟反复告诫自己要冷静理智,他带着画册去找了做画作鉴定的朋友,将那两张画做了遮掩后比对判断与其他画是否出自同一人之手。
对方拿着放大镜迅速比对各种细节,最后断定,“百分之九十五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那还有百分之五呢?你能不能确定一些?”沈亦迟忙追问。
那人笑了笑,“阿迟,亲子鉴定也没法保证百分百的。不过,这世间应该不会存在另一个模仿得出神入化的人了。”
这些画也不是什么顶值钱的名家所出,谁闲得发慌要去仿啊?
沈亦迟行尸走肉般离开了朋友家,刚上车便接到了沈愿如的电话。
“哥!你快来医院呀!爸要不行了!”话筒里传来了上气不接下气的哭喊。
沈亦迟眸光颤动,挂掉电话赶忙掉头开去医院……
温韶倪换好了防护服,待沈愿如出来时,她和妹妹对视了一眼,彼此眼中的泪光都无法隐藏。
温韶倪进了重症监护室,仅仅几天,沈廷远便瘦得脸颊凹陷,再不见往日的端方威严,好像一下子苍老了十几岁。
“爸……”温韶倪在床边坐下,声音颤抖地轻唤。
她刚发出声音便控制不住地开始抽泣,沈廷远带给她的痛苦远超好处,可她却是在婚礼上时第一次拥有了喊出“爸爸”这个称呼的权利,这对一个孤儿来说是怎样历久弥新的时刻,只有她自己知道。
“我还没问你……”沈廷远戴着氧气罩,呼吸粗重。
那双波澜不惊的眼睛没了精气神,虚弱地停留在温韶倪脸上。
“您说……”温韶倪哽咽道。
“你现在是怎样看待许卓然的?”
温韶倪不知道沈廷远为什么要突然提许卓沅,照实说:“她确实是不可多得的人才,不管是能力还是资源。”
“很好……”沈廷远脸上慢慢浮现欣赏,“……承认别人的优秀……不代表自己就低人一等……你以后要一直记着自己是上位者……用好身边能利用的人。”
温韶倪好不容易压抑住的眼泪又涌了出来,沈廷远在为她考虑,也许她早就知道了,让她学茶道是为了不被姑婆挖苦,学插花是为了她能和其他太太多些话题,主持家宴是让她早日习当好一个主母……
“我病了后,一直怕没人能管得住阿迟……除了你,所以我一直盯着你,怕你走歪了,变坏了……”
沈廷远费力地说着话,“你在阿迟身边我很放心。”
“他第一次表现出懂事的模样,是在说要娶你时……”
温韶倪安静听着他说,口罩下眼泪鼻涕流到了一起。
“我替他挑好了结婚对象,所以……我只同意将你们的孩子带回家……可他不肯,一定要娶你……我们吵架……他是滑头鬼,做事稍稍行不通就会放弃,没有定力……
我没有见过他这样蛮横固执,我才去见了你……你赢了,你留下来了……”
沈廷远低眸,看向病房玻璃窗外高耸的毛坯建筑楼。
“看到酷暑下高空作业的工人了吗……如若不是没有选择,无人会干危险的活……有无数这样的人倚仗沈氏的产业……
以前挥霍纨绔的阿迟,觉得全世界的人都欠了他……可他眼里只有享受,没有半分责任……
我将他视为弃子,不可能将几十万人仰仗的基业交付给毫不珍惜的人……他不如在可利用的时候给沈氏带来更多的辉煌……我让他走私军火、洗钱、非法营业,放纵他按他的意愿烂下去……”
与其让沈亦迟变成一个有钱有势的混账祸害社会,不如让他自己先毁灭。
沈廷远从未与谁说过这么多话,在生命的最后关头,他只想用尽全部力气一直说下去。
即便事情已经过去,听到这番话温韶倪还是心疼沈亦迟,“可他是您儿子……”
“对……我没教好他……我欠了他最多……下辈子,我也许会做个好父亲……今生不行,我有太多的更重要的东西了……”
“还好你来了……我没想过他有变好的一天,没想过让我安心的人是你……”
沈廷远用仅存的力气握住了温韶倪的手,那只僵硬冰冷的手握得很紧,“你……要照顾好他……”
沈亦迟还是来晚了,他推开门时沈廷远只看了他最后一眼,一句遗言也没有。
沈亦迟悲怆地滑坐在地,视线最后停留在沈廷远与温韶倪紧握的手上。
他脑中一片空白,耳边也听不到任何声音,所有事情都没给他任何反应的时间,一件又一件拍打在脸上,让他从头冷到了脚。
沈亦迟浑浑噩噩地开始筹办葬礼,他沉默寡言,经常忘了自己该做什么,最后大部分时候都由温韶倪和沈愿如打理。
沈亦迟颓然地守着灵堂,面对着一批又一批前来吊唁的亲友和商业伙伴。
林霁自然也来了,她见温韶倪还安然无恙站在门口,有些难以置信。
擦肩而过时狠狠撞了一下温韶倪,低眸狠厉地瞪眼,“我输了,毕竟我不是贱人,骚狐狸!谁都能勾引!”
温韶倪蹙紧眉,她虽不明白林霁何出此言,但她早就习惯了这个女人的敌意,这种场不适合起争执,强忍了下来。
忙了一天,沈亦迟始终脸色苍白,表情阴冷,一贯意气风发的人像被抽走了魂魄。
温韶倪以为沈亦迟是伤心过度,可当她想要靠近安慰时,沈亦迟却戒备地凛起冰冷的眉眼,那陌生的目光让温韶倪有些不知所措。
她只得默默退开,每个人处理情绪的方式都是不太一样的,温韶倪以为沈亦迟是需要独处的空间,但她也没走远,时刻在半径五米内安静待着。
晚上守灵时,她在沈亦迟不远处坐着,颂颂坐在她伸直的腿上,身体趴在胸前,两只小胳膊抱着妈妈睡觉。
小孩长得很快,圆嘟嘟的,份量不小,温韶倪的腿下贴着冰冷的地板,上面被压着,麻得快失去了知觉。她闭着眼,似睡未睡。
沈亦迟清醒地看着温韶倪的侧颜,那双狭长的眼睛深不见底,痛苦迷惘中交杂着恐惧……
三天后,遗体下了葬,一个年少出名、叱咤商场、活得轰轰烈烈的人,死后也如风般安静消散。
本家的人单独坐着加长的宾利回老宅,颂颂跪在座椅上,扒着车窗看爷爷的墓地,车子越开越远,颂颂很快就看不清山坡上那块小小的墓碑了。
他扁了扁嘴,回头看了眼沉默的爸爸妈妈和姑姑,见大人都各怀心事,便又把心事咽了下去。
他其实想说,爷爷抱过他,好几次了。
在餐桌上,裕奶奶在厨房帮他剔骨,爷爷突然把他从儿童椅里抱起来掂了掂,说他像爸爸小时候一样胖,但比爸爸好看。
他当时被吓住了,一口粥卡在喉咙里不敢吞,爷爷便很快把他放下了。
在后廊一个人玩时爷爷也过来抱他了,有了上次的经验,他勇敢地抬头看爷爷了,虽然牙齿抖得咯咯响,但爷爷夸他了,还贴了贴他的额头。
还有一次他在客厅玩积木,爷爷突然回来了,爷爷在玄关看了他好一会儿,又过来抱起了他,还捏他的脸、拍他的小屁股,这次爷爷笑了……
可他再也不会有突然将他抱起的爷爷了,颂颂红了眼睛,守灵时和葬礼上没有流下的眼泪第一次滑落……
林霁对沈亦迟极高的包容度无法忍耐,她必须再添一把火。
于是一股脑又给沈亦迟发了一堆温韶倪去茶室的照片,照片里女孩的衣着各异,贯彻春夏秋冬。
配文:阿迟,你知道你老婆每周都去茶室与舅舅私会吗?
轿车内,沈亦迟猛然抬眸,那双以往柔情似水的桃花眸快淬出了冰,直直看着温韶倪。
温韶倪怔住,困惑地望着他。
“我们去个地方聊聊。”沈亦迟拼命压抑着情绪,低沉的声音还是像冰刺般直击人心。
沈愿如掀眸看了两夫妻一眼,虽感觉磁场不对,却也疲惫地无力去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