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张了张嘴,喉咙干得发痒,想说点什么。
比如如此巨量的财富运输,船队规模如此庞大,是否太过招摇。
容易在海上引来其他海盗势力或某些心怀叵测的朝廷中人。
甚至其他海上强国的觊觎?航线安全如何保证?
又或者,这四千女子如何妥善安置,长途海运,空间拥挤。
卫生条件堪忧,会不会出现大量病死者?
到了大明,如此数量的倭女涌入教坊司等地。
会不会引起民间非议、物议沸腾甚或引发什么动荡?
但所有的话涌到嘴边,他看到甲神将那双毫无波澜。
却仿佛能洞悉人心最深角落的冰冷眼神淡淡地扫过来。
那眼神中没有询问,没有商讨,只有毋庸置疑的命令和等待执行的意志。
陈璘顿时如同被一盆带着冰碴的冷水从头浇到脚,打了个寒噤。
把所有到了嘴边的疑虑、劝谏和哪怕一丝一毫的犹豫都硬生生咽了回去。
仿佛咽下了一块坚硬的石头。
他算个什么东西?一个刚刚吃了败仗、陷入绝境。
全靠人家神兵天降搭救才捡回一条命的败军之将。
能活着站在这里接受如此“重任”已经是天大的侥幸和王爷的恩典了。
哪里还有资格对王爷的深谋远虑和神将们算无遗策的铁腕手段指手画脚。
妄加揣测?老老实实、不打折扣地当好这个“高级搬运工”。
才是他此刻唯一、也是最重要的本分!
接下来的三天,平户港码头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
高效而冷酷的、如同巨大机器运转般的忙碌之中。
其紧张程度远胜正月十五最热闹的庙会。
只是这热闹里透着一股子令人脊背发凉、压抑无比的肃杀之气。
在AK士兵们如同精密机器般冰冷、高效、不容置疑的监督下。
那些投降的倭人伪军和部分被俘的倭人水手。
成了最廉价的、消耗品般的苦力。
被驱赶着,在呵斥与皮鞭的威胁下,昼夜不停地搬运那些沉甸甸的箱笼上船。
每个箱子都封得异常牢固。
但从那些抬箱子的倭人苦力们龇牙咧嘴、额头青筋暴起。
肌肉绷紧、脚步踉跄虚浮的模样。
以及他们喉咙里发出的压抑呻吟。
任谁都知道里面装的是何等沉重的真金白银。
那四千名倭女也被AK士兵们用刀鞘的推搡。
简洁而冰冷的呵斥声,以及狼犬低沉的吠叫,分批驱赶着。
像对待一群待宰的羔羊。
被押解上几艘专门腾空出来的、船舱经过简单加固的大型运输船。
过程中,难免有女子因极度恐惧而哭闹、晕厥。
甚至有人出于绝望试图反抗或逃跑。
但等待她们的,要么是枪托狠狠砸下的闷响和随之而来的惨叫。
要么就是被就近的AK士兵面无表情地、像拎起一件杂物一样直接拎起来。
毫不留情地扔进波涛汹涌、冰冷刺骨的海水里。
连个像样的水花都来不及泛起,就瞬间被海浪吞噬。
整个码头的运作效率高得令人头皮发麻,秩序井然得可怕。
却也冷酷得让人心寒。
仿佛这不是在装载活人和财富,而是在处理一批特殊的军用物资。
陈璘自然也无法清闲,他强打精神,带着手下那些侥幸存活。
还能动弹的官兵,穿梭于码头和船只之间。
忙着清点数目、核对清单上的编号与实物是否相符。
安排各船物资和人员的舱位顺序、协调各船之间的联络旗号与灯号。
忙得脚不沾地,额头上沁出了细密的汗珠,也顾不得擦拭。
他这辈子都没经办过如此“豪横”到极点。
也敏感脆弱到极点的运输任务。
感觉肩上的压力比当初在鬼界岛被重重围困、箭尽粮绝时还要巨大无数倍。
这船上载着的,可是能压死人的金山银山和四千条活生生的人命啊!
有好几次,他都想凑到四位神将身边,趁着他们似乎闲暇的片刻。
再仔细询问一下航路上的细节。
比如万一遇到特大风浪,是冒险前行还是寻港避风?
优先保护财物还是人员?
如果途中遇到其他国家的商船队或巡逻船队盘问,该如何应对?
是亮明身份还是规避接触?
但每次他看到那四位爷,无论是站立、行走还是发出指令。
永远是一副“万事皆已预案、皆在掌控之中”的绝对淡定模样。
仿佛世间一切难题、意外在他们面前都不值一提,都有标准流程应对。
他也只好把满腹的焦虑、疑问和对未来航程的担忧强行压下去。
埋起头来,更加仔细地检查每一个环节,生怕自己这边出一点纰漏。
在这紧张忙乱、让人喘不过气的三天里。
陈璘凭借老行伍的敏锐观察力,也隐约察觉到了一些不寻常的迹象。
加深了他内心的猜测。
那四位神将及其麾下的AK精锐,似乎完全没有一丝一毫要随船返回大明的意思。
他们的营盘扎得颇具攻击性,物资补给也像是为长期行动准备的。
反而,他们不断地派出小股精锐部队。
或骑着那种造型奇特、速度极快的铁马。
或乘着轻便迅捷的舟艇。
持续向九州岛的内陆纵深,乃至对马、壹岐等更远的海域方向进行侦查和扫荡。
他还曾偶然听到神将们用他完全听不懂的。
音节简短有力的语言进行极其简短的交流。
其中似乎反复出现“车轮高度”、“彻底清理”、“效率优先”、“第二阶段”等词汇。
结合这四位爷自登陆以来,对倭人男性,尤其是青壮年所展现出的那种。
近乎种族灭绝式的、毫不留情的冷酷手段。
一个可怕得让他毛骨悚然、夜里时常惊醒的猜想。
逐渐在陈璘的脑海中清晰起来。
让他脊背阵阵发凉,冷汗浸湿了内衫。
王爷和这四位从天而降的煞神,怕不是真想借此机会。
不仅掠其财,掳其女,还要……亡其种,绝其后患!
他猛地打了个寒颤,不敢再顺着这个思路深想下去。
只觉得一股带着血腥味的寒气从脚底板直窜上天灵盖。
第三天傍晚,如血的残阳将整个海面染得一片通红。
仿佛大战之后的战场。
庞大的运输船队终于一切准备就绪,帆缆整理完毕,锚机也已就位。
所有的财物箱笼都被牢牢地固定在船舱底部,做了防水防潮处理。
那四千名倭女也被分别关押在几艘大船的底舱。
由全副武装的士兵严密看守,每日仅有少量饮食供应。
陈璘整理了一下自己有些褶皱的甲胄,拍了拍上面的灰尘。
深吸一口带着凉意的海风,试图平复一下依旧有些急促的心跳。
再次来到四位神将面前,进行最后的辞行。
港口的晚风猛烈地吹动着神将们黑色的披风,猎猎作响。
他们四人并排站立的身影在夕阳的余晖下拉出长长的、扭曲的影子。
带着一种绝非人类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和疏离感。
甲神将抬起冰冷的眼眸。
如同最精准的测量仪器般扫视了一眼港口内帆樯林立。
已然整装待发的庞大船队。
下颌似乎几不可察地微微点了一下,表示基本满意。
“陈将军,” 甲神将开口,语气依旧平淡。
但每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千钧之力,敲打在陈璘心上。
“此行任重道远,关乎王爷后续大计,至关重要。
务必确保所有人员物资万无一失,平安抵达。
抵达天津港后,自有王爷安排的心腹之人凭信物接手后续一切事宜。
尔之任务便算圆满完成。”
他略一停顿,目光如电,锁定陈璘,继续道。
声音压低了些,却更显凝重。
“而后,将军需尽快督促相关人员完成交割。
尔本人则需立即着手休整舰队,补充粮草、淡水、弹药,检修船只。
不得延误。
待准备妥当,即刻再度率领船队返回此地。
后续……尚有更多‘物资’,需要源源不断地运送回国。
此项工作,将持续进行,望将军早有心理准备。”
陈璘心中巨震,犹如被一道无声的惊雷劈中!果然如此!
和他猜测的完全一样!
这四位爷是真把倭国当成了一个可以无限开采的巨大宝藏。
要一轮接一轮、一层剥一层地刮地皮。
直到把这岛国榨干、掏空为止啊!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带着咸腥气和淡淡血腥味的冰冷海风。
强行压下心头翻涌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惊涛骇浪。
抱拳沉声道,声音因激动、紧张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使命感而略显沙哑。
“末将明白!此间轻重,末将心中有数!定不辱使命!
待交割事宜完毕,舰队整补完成,末将即刻率队返航。
绝不敢有误!必当如期归来,听候神将大人调遣!”
乙神将在一旁,难得地用了一种带着几分戏谑、却又冰冷无比的语调插话道。
嘴角似乎想扯出一个笑容的弧度,但最终只是肌肉僵硬地动了动。
“放心好了,陈将军,把这跑海运的差事办得漂亮。
一趟比一趟稳妥,王爷那边是绝不会亏待你的。
功劳簿上,自会给你记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说不定啊,下次你再来这平户港,要运回去的,可就不止这四千万两了。
后面再加个零,也未必不可能哦!
依附了王爷,以后将军也算一步登天了!”
这话听起来像是画了一张诱人的、金光闪闪的大饼。
但配合着乙神将那万年不变的、毫无表情的面孔和冰冷的眼神。
总让人感觉有一种说不出的惊悚感和宿命感。
仿佛这财富背后,是无尽的鲜血和亡灵。
丙神将也淡淡地附和了一句,语气依旧平稳无波。
但话里的内容却透着一股黑色幽默和冷酷的现实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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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错,陈将军就当是替咱们大明进行一场大规模的海外代购罢了。
而且还是‘零元购’,无需成本,只需胆识和细心。
唯一辛苦的是,这运费得劳烦将军您亲自带队跑一趟。
海上风浪颠簸,责任重大,辛苦了。”
陈璘听得嘴角又是一阵抽搐,这比喻……可真他娘的形象又刺耳!
把一场灭国级别的掠夺说得如此轻描淡写。
恐怕也只有这几位煞神了。
丁神将则没有多言,只是默默地向前一步。
动作稳定而精准。
将一份用特殊火漆密封得严严实实、几乎看不到任何缝隙的钢筒卷轴。
递到了陈璘面前。
那火漆上印着一个诡异的、陈璘不认识的徽记。
“此乃呈交天津港指定接收人员的密函,” 丁神将的声音低沉而肯定。
不容有任何疑问。
“内中有详细的交割指令、人员分类处置的具体方案以及后续联络方式。
切记,” 他加重了语气,目光锐利地看向陈璘的双眼。
“必须由你本人亲手交付给指定之人,验明正身。
不得经由任何其他人之手,不得私自拆阅,不得有误。
此物干系重大,若有闪失,提头来见。”
最后六个字,他说得轻描淡写,却带着一股凛冽的杀气。
陈璘伸出双手,掌心微微冒汗。
如同接过传国玉玺一般,极其郑重地接过了那份沉甸甸。
触手冰凉的密函钢筒。
卷轴似乎带着一丝金属的质感和重量。
他小心翼翼地将密函放入胸前贴肉的最里层衣袋里。
甚至还下意识地用力按了按,确保放得绝对稳妥,这才感觉稍微安心。
然后,他后退一步,挺直腰板。
向四位神将“唰”地行了一个标准、有力的大明军礼。
动作干净利落,带着一种奔赴战场的决绝。
礼毕,他毅然转身,迈着略显沉重却异常坚定的步伐。
大步走向他那艘历经战火、伤痕累累。
却依旧傲然飘扬着大明龙旗的旗舰。
海风吹拂着他染霜的鬓角,却吹不散他眉宇间的凝重。
登上甲板后,陈璘环视四周,看到各船都已准备就绪,水手们各就各位。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所有杂念,用尽全身力气。
对等候命令的旗号官喝道。
“传本将令!各船依次起锚,升满帆!保持战斗队形,相互策应!
目标——大明天津港,出发!”
随着他一声令下,嘹亮的号角声和锣声响起。
庞大的船队开始缓缓移动。
巨大的船锚被绞盘带着哗啦啦的声响从海底提起。
沉重的风帆依次升满,饱受风势,发出鼓荡的声响。
船只逐渐驶离了平户港码头,帆影连绵,旌旗招展。
如同一片移动的、承载着巨大秘密和财富的山脉。
缓缓切入苍茫而神秘、前途未卜的暮色之中。
陈璘独自一人站在船尾的甲板上。
手扶着冰冷的、带着锈迹的栏杆。
久久凝望着逐渐模糊、最终彻底消失在海平面下的九州岛轮廓。
以及码头上那四个越来越小、最终化作四个几乎看不见的黑点。
却如同烙印般深深镌刻在他脑海中的身影。
他的心情复杂得像一团被狂风暴雨蹂躏过的乱麻。
理不清,剪不断。
这趟看似普通的航行,承载的远不止是惊天的财富。和数千异国女子悲惨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