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书 >  恶娇 >  第159章 惊霜(九)

又是这家客栈。

大雨倾盆,谢消庆在檐下收了伞,哗哗抖着水。门口迎来送往的小二眼熟他,堆笑凑上来:“谢公子,今儿怎就您自己来?袁姑娘呢?”

“郡主今日在官学有课,她得陪着,一会儿就来。”谢消庆脱下蓑衣,小二接过,笑问道:“还是老样子,要临街那间厢房?”

谢消庆心有顾忌,摇头道:“不了。”指向被雨冲刷的栏台,“你起个棚子,再生个小炉,上两壶热茶一碟果子,果子要酸不要甜。”说罢迈上楼梯。

半个时辰后,雨势稍歇,昭昭策马而来,落座后拍去衣上的水珠,问:“怎不去屋里坐着?”

栏台有风,风裹着雨丝,吹在谢消庆脸上,像是把他的心也打湿了:

“咱俩待在厢房里……不太好。”

“哪不好?”

“……那厢房里有床,咱俩孤男寡女的,不合适。”

昭昭微笑:“哦,原来你是男人。”

一个被她多次搭救的书呆子,她根本没把他放眼里。

谢消庆红了脸,半晌后说:“我是不是男人不要紧,要紧的是你家世子爷误会了。”

扯到这里,他顺势把前几日遭暗害、大难不死被修逸所救的事说了。

原以为昭昭听后会有几分动容,谁料她只是问:“害你那人甚么模样,可看清了?”

昨日逮走那老伯还押在衙门,他明面上的罪名是偷盗,按理说该笞三十后流放。

昭昭打点了关系,暂把他关进大牢——即便抓人时李清文十分淡然,如同陌路,但直觉告诉昭昭两人之间必不简单。

“当时我头上挨了三棒槌,眼睛都睁不开,又是夜里,哪能看得清人?”

谢消庆后脑勺的包现在还没消,“只记得那人声音沙哑,语调极平,应是不常与人说话。听着有个五十岁左右……对了,他管那畜生叫二郎,颇亲切,像从小看他长大的长辈。”

昭昭屈指叩着几面,回想那老伯被抓时呆滞的神情,出神地盯着路边吃饼的小乞子。

若她那日没看错的话,饼是李清文丢下的……一个为自家孩子鞍前马后的长辈,最后落了个被厌弃的下场,难怪有那般哀戚的目光。

“那就是了。”

昭昭抿一口茶,简单说了来龙去脉,“李清文让他杀你,定还派他做过不少事。这些年的肮脏污浊他都晓得,若能撬开此人的嘴,还愁不能拿不住李清文把柄,让他身败名裂么?”

“好极!”谢消庆拍手,“今日双喜临门!”

“双喜?”

“你先前说李清文和太监有勾当,真是判准了他的性子……”

谢消庆抖出昨晚见闻,眼眸熠熠生光:“此事若让江尚书知晓,再加上那老伯反水,李清文的前路就算断干净了。”

风恶雨急,两人却像感受不到似的,你一言我一语商量串联,大仇得报就在眼前!

“那伙太监这几日多半还要来换粮,”谢消庆激动说,“你带宁王府的兵来,逮个人赃并获,把那伙太监和李清文都押到江尚书面前,让他晓得李清文是个甚么人面兽心肠!”

昭昭沉思片刻,摇头说:“不可。我虽是郡主身边人,但凭什么管到城外去?我直接露脸,未免太刻意了。”

缺个筏子。

“……对了。”谢消庆想起了修逸,“世子爷先前问我,你是不是讨厌李清文。”

昭昭怔了一瞬,很快又恢复如常:“你如何答的?”

谢消庆摸了摸鼻子,讪道:“甚么也没答。你们之间,哪容得我说话?”

“你未免太懂事了些。”昭昭笑,望一眼天色,“我先走了,过几日见。”

她多半要去找修逸了,谢消庆有些酸:“天还没黑,你就要走了?”

昭昭才不跟他解释,起身离座,佩刀和腰牌撞出几声响。

利落转身,噔——

步子顿住,昭昭停在牢房外,对随行狱卒说:“门打开。”

她是宁王府的人,狱卒乖乖照做,咔嚓一声开了锁。

牢房幽暗污浊,昭昭屈指掩鼻,狱卒殷勤道:“姑娘,这等人何苦您亲自来呢?贵步临贱地,岂不折辱您了?”

“我虽不是衙门中人,但自己抓的贼,还不能来看一眼了?”昭昭目光斜过去:“他招了吗?”

“招了,招了。”狱卒讪笑,掏出一页麻纸递给昭昭,“这老头儿不开腔,认罪倒爽快。”

昭昭垂眼扫过,认罪内容不稀奇,家贫无以为继,奇的是那笔字,遒劲如松,藏锋飞白恰到好处,绝不该是一个脏兮兮的老伯所写。

她凝了凝神,抽走狱卒手中灯笼,淡淡说:“下去吧。”

狱卒喏喏退下。

昭昭迈进牢房,灯笼插进壁孔,微弱的光照得一方天地更加幽暗,默坐墙角的人抬起头,神情在阴影中晦灭不明。

“老伯。”昭昭说,“李大人再不捞你,你就要受刑流放了。”

老伯没言语,嘴角阴影挑了挑,这是在笑,不屑的笑。

昭昭并不恼,抽出别在腰间的烟枪,伸进灯笼凑燃了,不疾不徐地吐烟。

她静得没波澜,轻轻抖开那纸罪状,用闲话家常的语气说:“连罪状都能写得文采飞扬,你是个有学问的人。可偏跟了那畜生,净做些天打雷劈的事——真可惜了一笔好字。”

这话并不夸大。

昭昭进王府后学过字,认得出纸上墨迹与遣词造句均不俗。兵荒马乱的世道,读书识字的人少之又少,有此文蕴的更是万中无一。

“你甚么都不懂。”老伯嗤道。

“我的确不懂。”昭昭笑了,“我只知这世道人心险恶,却不料在你心中黑的也能说成的,暗杀旧主是罪有应得,恩将仇报是迫不得已……真是怪了,一个弃你如敝履的畜生,有甚么值得让你效忠的?”

老伯沉默半晌,沙哑说:“有些事,天底下只有他肯做,也只有他能做。”

“哦?什么事?”

老伯闭上苍然的眼,记忆回到十几年前,炎炎烈日下,那孩子漆黑的眼眸燃起阴郁的火,用一种恨不得将整个人间点燃的语气说——

我要世间有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