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消庆想过夜里会有人弄鬼,却没料到这人是小多。
他蹑步摸到仓门口,钥匙插在锁里没抽走,认了认,不是李清文管的那一把,这小子不知哪来的神通本领,竟用烂铁仿出来了!
许久没听见有动静,谢消庆支头去望,只见黑漆漆的仓内有一点烛光,亮得微弱,小多举着烛,在垒成堆的粮袋前僵住了。
这有什么好僵的?
谢消庆瞧小多拿着麻袋和竹管,摆明就是来偷粮的,还不快些装了走?
小多往仓角走去,墙角有鼠洞,粮袋破了也不奇怪。
烛被凝在地上,小多蹲下身,竹管一端插进粮袋,另一端接进腰间麻袋。
簌簌的,谢消庆望见他腰间渐渐鼓了起来,只盼小多赶紧离开。
可小多的举动出乎他意料。
小多把漏出的粮,用竹管又倒了回去。
这就让人看不懂了。
如今正值战乱,又逢荒年,粮比钱都贵,小多偷粮是为了卖,哪有把到手银子还回去的理?
小多又戳破几个粮袋,接粮,倒粮,无一例外,都没被收入囊中。
谢消庆眉头皱得越发深了,户部调的是江淮春麦,用船走水路运来,即便受了些潮,卖出去也能得个好价……小多一个乞子,为何瞧不上?
思索间,仓内蜡烛灭了,小多收拾好东西,蹑步退出门槛。
钥匙是他仿的,他养马时和李清文身边那小童搭上了交情,见过一次钥匙,便记住了齿痕形状。
好容易雇人做出来,原以为是个发财的机会,没承想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小多叹气,轻轻抽出钥匙,正要转身,一道影子漫上来。
他后颈一绷,僵硬回过头,只见谢消庆站在月光下,冷冷问他:“偷啊,怎不偷了?”
不消说,方才行径都被谢消庆瞧见了。
小多眸光一沉,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攥紧。
被逮住是要砍头的大罪,若眼前不是谢消庆,他会假意求饶、趁其不备来个一干二净,就像流放时杀掉押解他的官差一样。
可偏偏是这个人,给他一份活计做的人。
噔。
“谢公子。”小多跪下了,把空荡荡的麻袋翻给谢消庆看,“我鬼迷心窍动了歪念头,还请您看在我迷途知返的份儿上,饶了我这回……”
谢消庆才不关心这个,瞥了眼关上的仓门:“你别慌,且先交代你为何转了念头?你所作所为我看得一清二楚,偷出来的粮怎又倒回去了?”
小多一怔:“您不晓得原由?”
这话倒把谢消庆问懵了:“什么原由?”
小多不好明说,起身重新开了锁。
谢消庆推门迈入,四周漆黑,一股带着潮腐又夹杂几丝甜的气息扑面而来。
由于自小务农,谢消庆对此气味毫不陌生,太阳穴突突跳起来。
他蹲到墙角去,从小多戳破的粮袋抓一把麦粒,凑鼻一闻,心下骤凉。
难怪小多偷都懒得偷,这粮潮得发霉,是能吃死人的。
谢消庆脸色渐渐白了下去,小多举烛站在他身后,奇怪他为何如此震惊:
“谢公子,朝廷拿快要霉变的粮赈济我们,你难道不知吗?”
这话其实不该问,对快饿死的流民来说,有口果腹的吃食就该谢天谢地,哪能抱怨呢?
谢消庆摇了摇头,盯着手中麦粒,沉吟片刻后道:“不对。”
“哪不对?”小多举着蜡烛凑近。
借着烛光,谢消庆把手中麦粒分成两拨,指给小多看:“你瞧,这边的发白,潮得轻,这边的浮绿,潮得重。”
同一袋粮,若都是在北运水路上受了潮,霉变程度应该相当才对。
小多出身青楼,是个没种过田的龟公,似懂非懂道:“您是说,有人往好粮里掺坏粮?”
话未说完,小多脸色忽变,极快地吹灭蜡烛,将谢消庆扑倒在地。
他俩滚到角落,谢消庆正欲发问,仓外就响起了话音:“怪了,这门怎么开着?”
另一人道:“开着就开着。咱们是来换粮的,又不是来守大门的!”
这嗓子又尖又细,是太监!
两个小太监挑着灯笼进来,冲外头招了招手:“动作麻利些,赶紧换了走!”
话落,十几个力夫背着粮袋进仓。他们显然不是第一次来,轻车熟路,甚至记得住哪些粮堆换过、哪些没换过。
谢消庆躲在暗处,眼睁睁看着他们一倒一换……好一出偷天换日!
“那姓李的会做人呐,分了咱们养马监的利,立马在别处补上。”
小太监无不感叹说:“难为他能想出这法子。”
另一个笑道:“都是给逼的。他若有白花花的银子直接送来,咱们哪用费这功夫。”
“话说回来,他好歹是江老头没过门的女婿,何苦这样讨好咱们公公?”
“咱们爷爷上头是谁?老祖宗!老祖宗受万岁爷信任,又和太子爷亲近,得罪他就是得罪两位主子。这两位可不比江老头大多了?姓李的捡了芝麻不想丢西瓜,既想当尚书女婿,又不想得罪宫里!”
“他这岂不是首鼠两端?”
“泥腿子出身的不都这样?怕出格,怕得罪人。”
说话的笑了笑:“但这事咱可别往外说。总归得好处的是咱们,今后和姓李的打照面,也别戳破他的脸。”
“这是自然。”另一个也笑,“咱们姓吴又不姓江,巴不得江老头有这样的好女婿呢。”
言语间粮已换好,力夫们把粮袋搬上牛车,两个小太监骑在马上,冷冷道:“近来市监查得严,莫在京里卖,拉到百里外的乡县去。卖出的银钱原数送进爷爷私宅,谁若敢贪一毫,小心丢了脑袋!”
“是!”
车轮滚滚,马蹄声渐渐远去。小多吹燃蜡烛,照见谢消庆攥紧的手哒哒滴血,这是恨极了,指甲掐进掌心肉里。
“……畜生。”谢消庆咬牙切齿。
李清文为不得罪宫里,竟让收拢来的难民吃霉变的粮米。
若是没吃死人,他两不得罪蒙混过关,差事办得漂漂亮亮。
若是吃死了人,他也有说的,北运粮米走水路受潮发霉,罪责在漕运,能怪得了他么?
谢消庆越想越气,从地上爬起来,作势就要冲出去追。
小多横臂拦住:“谢公子!”
方才听太监一番话,小多大抵摸清来龙去脉,也明白外头说谢消庆和李清文不合的传言是真:“你想抓他把柄,这时候去逮人没有用!”
谢消庆顿足,迎上小多漆亮的眼:“为何?”
“抓贼抓赃。”小多道,“他们今后还会再来,你不如带人事先埋伏,好来个人赃并获。”
谢消庆沉沉吐出一口气,只觉小多说的有理。
他重新打量眼前的少年人,有身手,有胆识,心地不坏,还会些奇淫技巧。
默了半晌后,谢消庆轻声问:“我记得你说过,你赚钱是为了回云州找妹妹对么?”
小多知道机会来了,赶紧点点头。
“我缺个帮手,你今后帮我做事罢。”
谢消庆翻翻兜,只摸出一块小得可怜的碎银,赧然地递出去:
“我眼下还不是官身,没大钱……但你放心,我是帮一位贵人做事的,你跟我,就是跟她,银子少不了你的。”
小多头如捣蒜,双手接过那枚碎银,千喜万喜在心中融成一个念头:
昭昭儿,且再等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