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一平在方向盘后头接茬,乐道:“是啊,现在公社里头,人均分红一摊,年底人人脸上都带笑。去年还在发白面、咸鱼,今年直接给大伙儿摊上几十块现金,谁心里不得美滋滋的。”
白云昭笑得更畅快了:“我那媳妇儿还跟我说呢,以前过年都盼着肉票、布票,现在手里真见着票子,买东西不慌了,心里底气都不一样了。”
说到这儿,他压低声音,带点得意:“我还托人走了门子,跟银行和百货大楼金店的熟人说了话,批购了点金子,准备给她打个金镯子,年前拿回家给她戴上。”
“女人嘛,就好这口……”
陈露阳眼睛一亮:“行啊白哥!你都给媳妇儿整上金镯子了?这玩意儿好整不?能不能帮我也联系一个?”
虽然他平常总给陈今越买东西。
但是那些衣服啊,化妆品啊啥的,都是用完拉倒,穿了就旧的东西。
他一直就想给她整个能留住的。
“能啊!这有啥不能的!”白云昭爽快道。
“我跟百货大楼那头金店负责人熟着呢,你真想整,我就在中间搭个线。等条子批下来按着克数拿金字,到时候我带你去看看样式,打镯子也好打戒指也成,你想咋整就咋整。”
随着小货车又在雪地里颠了一阵,绕过几排晒干的秸秆堆,终于路过了杨树林公社的大院。
大院一眼望去比去年气派了不少。
院道两侧铺了水泥,边上栽着几株矮杨,枝头挂着未落尽的雪。
大队部那栋新修的二层楼在灰天里显得干净利落,门前还竖着新刷的标语口号:
团结协作,发展生产,奔小康!
陈露阳趴着车窗往外看,忍不住感慨:“我这才一年没来,公社变化也忒大了,大院里都铺上水泥路了!”
白云昭得意地咧嘴:“可不是!这两年变化大着呢。大队部楼修了两层楼,公社供销社扩大了一倍,卖布的柜台都立起来了。还有,去年咱这边化肥厂也扩了一条线,工人数翻了一番,活儿多了人也忙。”
说话间,车又往北开,拐向牧场方向。
车窗外,成片的牛舍屋檐挂着厚厚的冰凌,远处黑土地上残雪映着灰天,几头奶牛正拴在棚檐下,鼻孔喷着白气,
陈露阳伸头往外看了一眼,忍不住道:“这牛真不少啊。”
白云昭顺势介绍:“咱这儿有七十八户职工,养着三百来头黑白花奶牛。”
“以前是大家伙蹬着爬犁将裹着棉被的奶桶运到厂门口,现在是成批运送,管理规范多了。”
“去年开始我们从片儿城那边引进了公牛冻精,搞人工授精,新生犊子一代比一代壮,按专家估算,这样能把单头产奶量提高三成。等这批小牛长大了,产量有望翻番,奶源就稳了。”
话锋一转,白云昭的脸色就沉了下来:“可好不容易进步两天,就被一场大暴雪给打回去了。”
“前几天那一场暴雪封路,车子三天进不来。饲料断了,奶牛产奶量立马归零,奶粉厂的生产线也只好停工,差点把厂子憋死。”
“好不容易雪停了通了路,结果公社往外的发的几批奶粉还被泰东那边退回来了。人家说味道不稳、溶解性有差别,批次之间口感和稀释后的稠度都不一样,说这拿到市场上去难以交代。”
陈露阳咋舌,这可真是啥都赶一块了。
“可是我不太懂……白哥,不都是奶粉吗?咋味道还能不稳了?”
奶不都是那个味吗?
白云昭叹了口气,耐着性子解释:“可不是你想的那样。”
“奶虽然看着一模一样,可成分却能天差地别。牛吃的东西一换,奶里的脂肪含量、蛋白比例、乳糖多少都会动。”
“平时喂玉米、青贮,奶就厚实一点;要是改喂地瓜干、豆渣、秸秆,饱和脂肪下降,牛吃得没劲儿,乳脂就薄,冲出来的粉就不绵、不顺口。有的替代料里带着土腥味或杂味,奶里也会带味儿。”
白云昭郁闷道:
“原本公社都好好的,哪知道去年连着下了几场倒霉的秋雨,仓库里刚收回的玉米受潮发热,部分粮堆霉变了,拿不出来当饲料。”
“眼看冬天快到了,社里又抽不出别的来补,只得临时先用些副产品顶着,把豆渣、地瓜干跟少量秸秆熬成稀粥喂牛,有时还掺些青贮的杂草叶子。”
“这些替代饲料能顶饱肚子,却改变了奶里的脂肪和蛋白结构,奶的厚薄和味道都跟着走样。婴儿粉对这些指标特别挑剔,一点原料的波动就会让冲出来的口感有差别,外头一检就挑出问题来。”
“奶粉厂的冯厂长一气之下,在职工大会上‘哐’地摔了个搪瓷缸,把场子里全吓
愣了。”
说话间,车子拐进奶粉厂大门。
远远地,陈露阳就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雪地里。
那人两只手插在袖口里,却一直盯着门口的路,像是在等什么人。
一见小货车停下,他立马大步迎上来,脚下踩得雪咯吱直响。
“陈同志!”冯大勇声音粗犷,带着点迫不及待,“可算把你盼来了!”
白云昭推开车门走下来,笑道:“老冯啊,这小陈主任还没下车呢,你就跟迎财神似的。”
冯大勇:“不是迎财神,是盼活路啊!厂子这两年挤得紧,眼看着奶源有了、工人有了,偏偏销路总出问题。咱这奶粉厂要是再闹下去,明年还不得黄了?”
陈露阳赶紧道:“冯厂长,您也别太上火。白社长已经把大概情况跟我说了。我这趟来,就是看看能不能帮着琢磨出点法子来。”
白云昭道:“对,咱们别在门口堆着了,先进厂看看。”
走进大院,奶粉厂那股子淡淡的奶香混着煤炉子烟味扑鼻而来。
厂房屋顶挂满冰凌,车间里的工人们戴着棉帽子、围巾,肩膀上全是白乎乎的奶粉尘。
走了一圈,陈露阳对奶粉厂的生产能力大概有了个了解。
虽然奶粉厂厂房不大、设备老旧,但工人们干劲很足,队伍齐整。
问题不在“能不能生产”,而在“能不能卖出去”。
“这个是啥?”陈露阳指着一台高大的铁塔好奇问道。
“这是我们新上的喷雾干燥塔,日产能五吨。”冯大勇叹口气。
“这玩意儿是我们全厂拼了命才换下来的,可要是粉卖不出去,塔再高也白扯。”
眼看厂里的情况都走的差不多了,冯大勇终于停下脚步,扯了扯嗓子,声音里透着一股子硬劲儿:
“小陈主任,你们远路来,还没吃饭吧?”
“我家今天正好杀了只大公鸡,走!上我家去,喝口热汤、填填肚子。”
几个人一前一后进了冯大勇家。
屋子不大,热炕烧得通红,屋顶上挂着的冻玉米、辣椒串子在火光映照下闪着光。
灶台上炖锅咕嘟直冒热气,一股浓烈的鸡汤香扑鼻而来。
冯大勇媳妇早就收拾停当,一只大公鸡炖得汤浓肉烂,桌上还摆着酸菜粉条、土豆片子。
“快坐快坐,鸡炖好了,酒也热着呢。”
冯大勇媳妇热情的将众人领进来。
几瓶白酒摆上来,火光照得酒液闪亮。
头两轮酒下肚,冯大勇的脸渐渐涨红,终于忍不住叹了一口气,扯开嗓子说道:
“小陈主任,我们厂里的情况,白社长应该跟你说了,咱厂子这几年,干是干了,可路子越走越窄。”
“前脚刚从外地退了货,后脚又传出买主怀疑咱质量不稳的风声,社里那头也被拖得没底气。再加上土法婴儿粉讲究的紧,风险也大,没事儿谁敢把小娃娃的事儿往嘴上冒险?”
陈露阳放下筷子,慢慢开口:“冯厂长,其实婴儿粉这条路,不是没希望。问题不在‘土不土法’,而在根子上得对。”
“婴儿肠胃嫩,消化不了太硬的蛋白。国外的做法,是把奶里头的成分调得更贴近母乳,把蛋白质加工的细一点、乳糖多一点,这样娃娃喝了容易吸收,不腥,也不上火。”
冯大勇正端着酒碗,眉头一皱,忍不住插嘴:“我听说过白糖、红糖,头一回听见还有个乳糖,啥是乳糖?”
陈露阳解释:“乳糖就是奶里头自带的一种糖分,跟咱往牛奶里加的白糖不是一回事。小孩喝了容易消化,比光蛋白质要顺口,国外做婴儿粉,就讲究这个。”
他顿了顿,又认真道:“片儿城进口的雀巢、牛头牌一类奶粉,质量确实是好,冲出来细腻顺口,就是价钱贵得吓人。一听奶粉能顶咱老百姓半个月工资,得拿外汇券去友谊商店才能买,紧俏得很。普通人家根本就买不起。”
“国产的呢?鸿津、花海、还有咱们这边也都有厂子在做,可是口味参差不齐,有的淡得跟冲面糊子一样,有的腥味太重。”
他语气陡然一亮:“所以啊,这恰恰说明市场有多大!”
“进口的贵,国产的口感不行。要是谁真能把质量做上去,不光卖得出去,还能把口碑立起来。婴儿粉不是没人要,而是大家都在等一款能放心喝的国产奶粉。”
冯大勇眼睛亮了,可紧接着又拍大腿急道:
“小陈主任,你这话说到我心坎里去了!可问题是我们厂子就是缺这门道儿!!”
工人肯干,牛奶也有,可就是没人会调、没人懂配方。
你说咱咋弄?
“问啊!!!”陈露阳开口,“这事咱们自己关起门琢磨不明白,就得问懂行的!”
冯大勇愣了一下:“问谁去?”
陈露阳毫不犹豫道:“先问专家!”
“片儿城轻工学院、食品发酵研究院里,有教授和研究员专门研究乳制品和婴幼儿奶粉,人家手里就有实验配方;农大那边也有人搞奶牛养殖和乳品加工,可以配合。”
“要是真能把这些专家请来,或者托人拿一份可靠的方案回来,再结合厂里的条件照着做,这粉就能硬实不少。”
冯大勇瞪大眼睛。
“轻工学院?食品研究院?……这我还是头一回听说!”
陈露阳又竖起第二根手指:“第二步,找销路。光靠外销不稳当,退一次货,名声就砸了。”
“咱得从近处走起。先把省城里的医院、妇幼保健站、托儿所拿下来,让娃娃们先喝。只要口碑一出来,再往片儿城、鸿津这些大市场推。只要质量过得去,不愁卖不掉。”
冯大勇是个急性子,此时听完陈露阳的话,简直热血上涌。
“我明天就收拾东西,上片儿城去找专家!”
屋里人都愣了。
白云昭差点把酒喷出来,瞪着他笑骂:“大勇你是真急性子啊,刚听完就想往外跑?”
冯大勇呼哧着粗气,满脸通红:“咱厂子一天天耗不起啊!工人家里都盼着发工资,奶牛天天得喂料,粉要是再卖不出去,厂子迟早得黄。我冯大勇要是坐在屋里干瞪眼,还不如出去跑销路!”
陈露阳见状,连忙伸手把他按回椅子上,笑着摇头:“冯厂长,你这股子劲儿我服,可这事儿真不能光凭一腔热血。”
他语气放缓,耐心解释:“专家不是你推门进去就见得着的。”
“你要贸然跑过去,连门口传达室都进不去。怎么也要先托人打听清楚,到底哪个研究所谁管这事儿,再带着咱厂的情况、奶源、产量写个材料。人家才会把你当回事。”
白云昭在一旁笑道:“听见没?你要真是提着脑袋就往片儿城冲,怕是路费花光了,人家一句话就把你打发出来。”
冯大勇急得直挠头:“那咋整?难不成让我干等着?”
陈露阳放下酒碗,笑着压了压手:“冯厂长,这事儿真急不得。”
“过完年我就得回片儿城上学,到时候正好能顺路帮你打听。看看轻工学院、食品发酵研究院,到底是哪个研究所、哪个老师管这方面,再问清楚他们愿不愿意接触厂子这类事。”
他顿了顿,又认真补了一句:“等我把情况摸透了,你再去,这不就有门道了吗?”
这话说完,白云昭和冯大勇几个人的眼睛都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