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满贵这边的小组刚一动手,立马带动了气氛。
工人们围着模具忙得热火朝天,车间里其他小组的人也忍不住往这边瞅。
黄平涛看在眼里,心里暗暗一动。
他平日里不爱整那些花里胡哨、虚头巴脑的东西。
可眼下见董满贵先声夺人,他要是真一点表示都没有,岂不是落在了后头?
皱眉轻轻一个思索。
他也不跟老董比模具,而是将重点转向“工艺流程”。
黄平涛咳了一声,抬手招呼大家先停下手里的活,目光扫过一圈,语气比平时多了几分沉稳:
“兄弟们,咱们车间以前都是照章办事,时间一到、温度一够,就把东西从模具里顶出来。”
“可不同批次的胶料差异大,这么死板地做,成品不是偏硬,就是偏软。”
“要想把质量真正稳住,就得把工艺流程摸透。”
他顿了顿,接着说:
“我琢磨着,从今天起,咱小组在完成生产任务后,专门挤出点时间做一轮对比实验。用同一批胶料,试着拉长、缩短硫化时间,再配合不同温度,看看出来的性能差别在哪儿。”
“等规律摸清楚了,我们就能给不同的胶料定出一份更精确的硫化时间表。以后谁干,都有个准谱,质量自然就稳了。”
眼看董满贵和黄平涛都拿出态度,赵跃进也不甘示弱。
“模具和硫化他们盯着,那咱们就盯原料配比。”
他眯着眼,语气一贯冷静。
“十斤料里差二两,出来的制品寿命能差一倍!”
“从现在开始,咱小组就专门盯配比,争取把配比调到最细。”
“谁发现配比改进能提升性能,我亲自记功!”
孙建波年轻,但脑子灵活,此刻见别人都亮了手段,哪里还甘心落后?
“那咱们就搞耐久实验!”
“别的只管做出来,咱们小组专管试!”
“最直接的,拿新做的胶套装到试验机上,反复压缩、反复顶,折腾个几千几万次,看看是不是开裂、是不是变形。”
“或者把样品丢到油里、酸里、碱里泡一泡,泡上几天,再拿出来接着压,看它还能不能撑得住。”
小伙子们一听,眼睛全亮了,立马来了劲儿。
“这活咱爱干!”有人哈哈一笑,
“模具、配方那些活看不出效果,这个实验一折腾,立马就知道真家伙还是假把式。”
“是啊,能撑得住就说明料好工艺好,要是压裂了,泡变形了,咱也能马上找问题。”
“再说了,这活有意思!比照着表格干零活带劲多了,算是跟零件硬碰硬!”
一时间,整个橡胶车间仿佛被点燃。
董满贵的人盯着模具,
黄平涛的小组扑在工艺流程上,
赵跃进钻在配方里,
孙建波则干脆把试验台当成了战场。
四个小组各出奇招,干得热火朝天。
当陈露阳上午忙完,从办公室里走出来的时候,他脚步蓦地一顿。
嗯?
什么情况??
整个车间嘈杂而热烈,锤子声、试验机的嗡鸣声、还有人喊来喊去的声音混在一起,空气里甚至带着一股被点燃的火热劲。
都打鸡血了????
陈露阳狐疑的看了看鸡血冲天的四个小组长,又看了看稳扎稳打,带着年轻人搞实验的项国武。
刚刚还挺正常的一群人,怎么眨眼之间就附魔了!
不过……~
干吧!
越干越好!
自己怕的就是他们不干!
只要能出成绩,别说打鸡血了。
把车间屋梁盖掀开都行。
……
晚上回到家,吃完了饭。
陈露阳正和妈妈给酸菜缸换水。
接着,就听见院门外传来一阵小汽车的声音和吆喝声:
“陈主任在家不?!”
“在在在,俩陈主任都在!”
陈母一边招呼一边走去开门。
打开门一看,只见两个满脸风霜的大汉,手里各拎着一个沉甸甸的大麻袋,乐呵呵的站着门口,
一个是惯常见面的刘一平,另一个竟然是公社的社长白云昭!
“小刘?”陈母认识刘一平,诧异道:
“咋这么晚来家里了呢?快进来快进来!”
刘一平乐道:“阿姨,这是我们社长白社长,知道小陈主任回家了,特意来看看,顺便给你们添点年货!!”
陈母瞧见东西,赶紧推辞:“诶呀!来就来了,拿啥东西啊!”
“老二,来且了!”
话刚喊完,陈露阳没出来,倒是屋里的军军跑出来了。
“刘叔叔!”
只见军军手里拎着一根长棍子,高高兴兴的冲出来,一把就扑到刘一平的身上,扯着他的手就往屋里领。
这一年多,军军天天喝着刘一平送来的牛奶,对这个“牛奶叔叔”亲得很。
“诶呀白哥!你咋还亲自来了!”陈露阳跑出来,瞧见白云昭,搂着他的肩膀就往屋里请。
白云昭把手里的大麻袋放在院子里头,乐呵呵道:
“这不快过年了嘛,我们也没啥拿得出手的,就弄了半扇羊和点牛肉,给咱们家添个年味儿。”
一群人进屋,白云昭把帽子摘了下来,眼角露出疲惫。
陈露阳愣了一下,忍不住感慨:“白哥,你这两年白头发多了不少啊。”
白云昭苦笑道:“哪能不白,雪灾来了又去,牛场、厂子、地头都得盯着,忙得头发都白了。”
陈露阳跟着关心问:“那咱们公社最近咋样?”
白云昭笑着摇头又点头:“挺难的。”
“上回要不是你帮着把化肥生产线的事搭上,我们那一季庄稼差点悬了,真是多亏了你。”
陈露阳忙笑着摆手:“害!这有啥谢的,我们厂都是举手之劳。”
“对了,上次刘哥跟我说了奶粉厂的事,咋样了?”
白云昭长叹一声:“哎……前阵子雪灾,牛场三天断料,奶牛产奶量清零,生产线全停。后来好不容易恢复了,可奶粉项目还是没整明白。”
“骨粉、蛋黄粉全都试过,不是腥就是涩。”
“这不!我们想着你在片儿城念书,又在北大呆着,见的世面比我们多。要是能给支个招,哪怕是帮我们打听打听,也比我们瞎琢磨强啊。”
陈露阳痛快道:“行!明天咱们一块儿去奶粉厂看看。”
这几天他就一直掂记着公社的事,正想着抽空过去看看,没想到人家主动来了。
听见陈露阳爽快应承,白云昭脸上顿时露出笑来:“那可太好了!”
“明天我们来市里送完东西,就来厂里接你。”
说完了正事,白云昭和刘一平寒暄几句,就要起身离开。
眼看俩人要走,
陈母连忙又站起来招呼,声音里带着几分不放心与热情:“这天都下雪了,你们要不然别回去了,就在我家住一宿吧,炕都热着呢,人多了住着也热闹。”
陈露阳也跟着劝:“是啊,咱家院子大,屋子多,挤一挤不碍事。再说你们大老远跑一趟,也该歇歇脚。”
白云昭摆手笑道:“不打扰了,我们车上还有收回来的粪肥要送回去呢。再说明天还得回来,今天就不留在这儿了。”
陈露阳皱眉:“要不歇一天?这大雪天的,路也不好走。”
白云昭叹气道:“歇不得啊,化肥厂还等着呢!这肥料要是耽误了,社里春耕出岔子可就严重了。放心吧,路我们熟。”
说罢,他和刘一平再次拱手作别:“大娘,小陈主任,那明天见!”
雪夜里,小汽车的尾灯一晃一闪,很快就消失在白茫茫的夜色里。
第二天,白云昭和刘一平开车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
陈露阳拎着个小包,跟着上了小货车。
小货车从市里往北穿,拐出南疆那片热闹地儿,又一路擦着路外区边走,过了集市,车头对着郊外的大路一扎出去。
“去年市里这段外环压了层油,路真是顺当多了。”
陈露阳看着窗外,忍不住道。
“可不,”刘一平一边换挡一边笑道。
“以前一过了市界就是搓板路,春化的时候冻鼓包,尤其那几段洼子,真不好走。每回经过都得半离合一点一点挪,不然底盘准磕得直响。”
“现在好了,表面压油压得实,宽了也平了,车不跟过去似的乱跳了。”
随着车慢慢离开市区,沥青路一点点变成了渣石路、机耕土路,两侧楼房和铺面少了,换成风障林、防护沟和一望无边的黑土地。
风一过,地头上那点残雪印儿跟白线似的。
陈露阳打了个呵欠,正准备把帽檐压低眯一会儿,忽然眉头一皱!
不对劲啊。
“白哥,你这车坐着跟厂里的咋不一样?!”
陈露阳低头拍了拍座椅,脸上闪过一丝狐疑。
上次他跟着白云昭来公社的时候,一路上坐小汽车,颠的屁股都快飞天了。
可眼下这辆,靠背厚实,座垫软硬正好,遇到坑洼也只是轻轻一抖,跟记忆里的那股“钢板弹簧拧着人”的劲儿完全不同。
白云昭嘿嘿一笑:“你还真坐出来了!”
“你屁股底下这层隔振垫,纯意大利货!”
“别说咱省,市面上都不好摸着。”
“啊?”
见他惊讶,白云昭压低了点声音:“不光这玩意儿,前悬的缓冲小垫块、方向柱里那副轴承,连刹车蹄片上的衬材都换了。”
“这一套都是马可兄弟捎来的原厂件,人家来厂里带着图纸指导,顺手就给我们这台小货车开了个小灶。”
“捎来的?”
“对。他们看我们这车老跑公社和城里,路况糙,就惦记着给换点好使的。说是‘临时试装’,试就试呗,反正我们天天跑,最能检验东西。”
这么一说,陈露阳立马听懂了。
“行啊白哥,你跟人家处得不错啊,好东西都往你这边招呼。”
白云昭一脸谦虚:“谈不上处得多铁。”
“意大利兄弟门喜欢吃贴锅炖,我们就隔三差五带他们来公社大鹅、排骨酸菜,再来点粉条子、冻梨,他们吃舒服了,心里一热乎,就帮我们把件儿顺手装上了。”
陈露阳感慨:“这要是厂里每一台小汽车都能装上,就好了。”
意大利的零部件,隔振、耐久、制动线性……大家都知道好。
可想一刀切地全装上,很难。
国内眼下外汇指标紧,进口配额卡得死,配套材料、热处理和橡胶配方也跟人家不一个体系,就算眼看着有实物,量产起来也得一环扣一环。
图纸要倒出来,公差链要重算,批次钢、轴承等级、衬材配方、硫化工艺、热处理曲线样样都得跟上。
少一样,出了市区再上这搓板路,立马就原形毕露。
车子一路哼哧往北跑,车厢里晃晃悠悠,左右睡是睡不踏实了,几个人也就随口唠了起来。
陈露阳:“白哥,你们公社年底忙不忙?”
白云昭叼着根烟,笑着摇头:“年底这段子可真够呛,天天不是在路上跑,就是在各个厂子打转。”
陈露阳一愣:“咋,还这么忙?”
“那可不!”白云昭摆手。
“咱公社的化肥厂,你也晓得,原料哪儿来?最主要的还是靠城里各个单位、工厂厕所里那点粪肥。每年到这个节骨眼上,我都得一家一家走,跟人打招呼。”
刘一平在旁边补充:“小陈主任,你别看这活儿听着不体面,可真是门大学问。走动不到位,人家往你这送的少,那春耕时候可就麻烦了。”
“说得好听点,是化肥原料;说直白点,就是抢‘肥源’。”白云昭苦笑着接过话茬,
“城里大厂小厂那么多,大家都盯着呢。”
“谁跟厂子里的领导、后勤处、甚至厕所管理员混熟了,谁就能多拉点。年底这阵子,光请人喝酒、递烟送糖的事,就得能绕公社三圈。”
陈露阳忍不住乐了:“白哥,你这算是跑供销吧?一到年底就比谁腿勤、嘴甜。”
“可不咋的。”白云昭也笑,“要说咱这些年车子跑下来,真不是跑货,跑的全是人情世故。”
刘一平点点头:“这活儿白哥最在行,每次一张嘴,人家准点头。要搁别人,还真拉不来那么些。”
白云昭摆摆手,重重叹了一口气。
“年底这仨月,我天天不是在厂门口等人,就是钻人家食堂、锅炉房,愣只要人家厕所出点东西,我都得琢磨着往咱这边拉。”
“春天播种要是缺肥,地就出不来苗。”
“咱这黑土地再肥沃,也得靠化肥顶一手。要不然,粮食没法保产量。”
白云昭吸了口烟,吐出一串雾气,咧嘴笑道:
“不过话说回来,今年咱公社化肥厂干得还真不错。”
“光这一年,就收上来一万多吨原料,折算下来净赚了三十多万!”
“你说咋的?搁在前些年,想都不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