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了哪里去了?
殷听雪仰起脸,恍恍惚惚地看着周遭的景象。
四面八方昏暗一片,仅有些许轮廓,像是困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她极度疲倦,眼皮撑着,却撑不太开。
刚刚…发生什么了……
仿佛从高处被抛了下来,殷听雪的脑壳略有眩晕,再一回想,先前似乎有无穷无尽的黑暗滚动过来,瞬间便把她给淹没了……
嘚砰。
忽然周围的空间摇了一下,震得她险些跌了下来。
一只手及时扶住了她,殷听雪一惊,猛地抬头,昏暗之中,便看见一位中年妇女的面孔。
“圣女…路上有些颠簸。”
圣…圣女…
殷听雪不由诧异,她这是来到哪了?是回去了,还是……
她再度一望,回到现实世界的设想顷刻打消了。
眼前是马车的车厢,她待在马车里,车帘子落着,好似有气无力一般,昏暗的车厢内仅有些许漏进来的微光,车厢里有几张熟面孔,要么闭目养神,要么默默诵经,但殷听雪却没有丝毫离开无明世界的劫后余生之感,因为…这些人早就死了。
死在了几年前,她离开京城的那一天。
而他们此刻都出现在眼前,这便意味着,她还没离开无明世界,而眼前…又是她无明的显化。
“陈易他…这个人人呢?”
意识到自己下意识念叨出他的名字,殷听雪有种舌头碰到开水的感觉,虽然暂时合作,她不会也不能与此人过于亲近。
哪怕他不是真的陈易,二人的仇怨也依旧在,没有就此了结的一天。
若非是深陷无明世界中,殷听雪便已亲手再度打杀这幻象。
怨仇一物,从来不会人死债消,这是殷听雪入教后明白的第一个道理,亦是江湖的共识。
所以往往杀一人,便要杀全家。
马车摇摇晃晃,一路很是颠簸,殷听雪仰起脸,张望四周,她不想在这里多耽搁,正欲起身,而身旁的女人一下拉住了她。
“圣女,你要去哪?”
殷听雪下意识运气,想要就此抽手,却发现真气不畅,浑身经脉如同堵塞住了一般,无力挣脱。
她瞳孔微缩。
与之前不一样……
那无明世界的潮水把她淹没之后,她的武功竟一时尽失了,再一仔细一观察,手脚也比不久前稚嫩了不少。
入了神教修行而来的沛然真气,此刻荡然无存,仅有些许微薄的气息流动,却始终在经脉里举步维艰,她对这种感觉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那一年,她的长生桥刚刚被人打断。
女人把殷听雪拉回到座位上,举止虽然毕恭毕敬,眼眸深处却有提防,生怕她就这样跑掉。
殷听雪无可奈何地坐了回去,一时怔怔失神。
她不由地去回想久远记忆,
这一天…发生什么了呢?
雨水稀稀拉拉地打着车顶,劈里啪啦的声音让人疲倦,可车轮咯到石子的晃动又让人一下惊醒,待在这样颠簸的马车里,她好像也变回了那个十五岁的少女。
懵懵懂懂、坐立难安。
车厢内异常的沉闷无声,众人呼吸的空气彼此混在一起,勉强挤出车窗,没入到凝滞的水汽中,窗外雨声渐大。
殷听雪试着回想起这一天发生了什么。
只是……
想不起来。
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
她已记不得了,明明连小时候的许多事都记得一清二楚,今天却不记得了,只有些许模糊的印象,好像好像……
殷听雪努力地回想,却头疼欲裂,她恍恍惚惚间意识到什么,无明世界对她的侵蚀…更深了。
意识到了,心头却没法本能地生出警惕。
她似乎已成了无明世界的一员,那潮水过后,沉浸在这无明的世界中,恍惚与十五岁的自己不分彼此。
殷听雪懵懵懂懂地看向窗外。
她这是…要到哪去?
高、高粱山……又是怎么样了的地方……
真是圣山么?
不久前,她被打断了长生桥,即将落入大狱之中,如今终于被一群魔教中人救走,少女却没有劫后余生之感,只是懵懂茫然。
她的家没了。
银台寺离得好远,可能以后…回不来了。
车厢尽管逼仄,然而,周遭太过昏暗,于是便不知边界在哪,昏暗似乎无限延伸,以至于她孤身一人待在这里,待在黑暗里。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慢慢停了,前方似乎有人拦路。
车厢被敲响,笃笃笃的声音在雨夜里格外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官家气势。
车外传来一个略显粗哑的声音:“宵禁时分,何人夜行?可有文书?”
车厢内的气氛瞬间绷紧。
殷听雪能感觉到身旁的女人身体定了一下,其余几个看似闭目养神的教众,手都已无声无息地按上了藏匿的兵刃,空气里弥漫开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魔教的掌刑长老自最前头的马车,掀开车帘一角,探出半个身子,脸上堆起近乎谄媚的笑容:“军爷辛苦,我等是城外玄都观的道人,因观中急事,需连夜出城,这是特批的度牒文书,还请军爷行个方便。”
他递出一份盖着朱红大印的文书。
那官兵队长就着车辕旁悬挂的气死风灯昏暗的光线,仔细查验了一番,又抬眼扫了扫后面几辆静默的马车。
官兵队长仔细检验过后,并未发现破绽,挥了挥手:“东厂特批的印.放行!路上小心,这雨夜路滑。”
车帘落下,隔绝了外面湿冷的空气和官兵审视的目光。
车厢里几不可闻地响起几声松气的声音,紧绷的肌肉稍稍放松,四五辆马车再次启动,碾过湿漉漉的土路,缓缓驶出了巍峨的京城大门。
有惊无险,众人都纷纷松了口气。
殷听雪透过车窗缝隙,看着那熟悉的、在雨幕中显得模糊而庞大的城墙轮廓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黑暗里。一种莫名的空虚感攫住了她,京城,襄王府,银台寺,还有寺里那棵她常去依靠的枫树姨,菩萨姐姐……都越来越远了。
“我们……还会回来吗?”她喃喃地问,声音轻得像是在问自己,又像是在问身边的女人。
女人见少女低落,便安慰她说,等她上了山,习了武,就可以回来,而且,还能向曾伤害她的人复仇。
“复仇?”殷听雪纤细的眉毛蹙起,脸上露出一丝畏惧,“好可怕呀……”
母亲总念佛经,她常常说冤冤相报何时了,放下才能自在,那些温柔嗓音还在耳畔,她对“复仇”这个词,本能地陌生。。
女人见状,试探地问她道:“譬如,那个打断你长生桥的人,你不恨他么?”
那身着飞鱼服、面容冷峻的身影猛地挤入脑海,伴随着长生桥断裂时那撕心裂肺的痛楚,殷听雪倏地打了个冷颤,脸色白了白。
许久后,她缓缓点了点头。
恨吗?自然是恨的。
那种将她进一步推入深渊的痛,如何能不恨?不只是那个人,还有那些冷漠旁观、落井下石的面孔,还有……景仁宫里,那个高高在上、一道旨意便让她家破人亡的太后……
若要复仇,要复仇的人,原来有许许多多。
马车在夜雨中行驶,车轮声和雨声交织。
殷听雪昏昏欲睡,却睡不着。
车厢的颠簸、雨声的嘈杂、还有身旁这些人身上若有若无的肃杀之气,都让她心神不宁。
她对周遭的一切都感到陌生,这些自称是来救她、带她去圣山的教众面孔,这狭小逼仄的车厢,以及那个听起来遥远的高粱山,都像是隔着一层雾,陌生极了。
唯有身边这个中年妇女,眼神里除了恭敬,还带着一种她许久未曾感受到的、类似母亲的温和关切,让她稍稍安心。
女人似乎看出了她的不安,轻声劝道:“圣女,快些睡吧,闭眼歇歇,睡醒了,差不多就到高粱山了。”
“真的吗?”殷听雪仰起脸,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依赖,她太累了,身心俱疲,渴望一个能安心闭眼的地方。
女人点了点头,声音放得更柔:“嗯,我不骗你。到了山上,就好了。”
这话语落耳,殷听雪紧绷的心弦稍稍松弛,罹难了这么多日,她终于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睡意旋即汹涌而来。
她轻轻“嗯”了一声,疲倦地阖上眼帘,心想,也许真的可以暂时放下一切,睡一觉就好了,到了那里,就是新生活……
嗖!
“好…那我睡……”
就在“睡”字还未落地,一道尖锐至极的破空声兀然响起。
殷听雪脸上倏然一热,鲜血糊了开来。
她下意识睁眼,映入眼帘的,是方才还温言安慰她的那个女人,此刻双目圆瞪,咽喉处一个狰狞的血洞正汩汩冒血,一根精钢弩箭的箭尖正从她的脖颈穿透出来。
女人的身体僵直了一瞬,然后缓缓地、沉重地向后倒去,撞在车厢壁上,发出闷响。
车帘被弩箭射穿了一个洞,冰冷的雨水和更冷的杀意瞬间灌了进来。
短暂的死寂后,车厢外爆发出一片惊怒的吼声和兵刃出鞘的刺耳摩擦声:
“敌袭!锦衣卫反水了!小心!”
“保护圣女!”
马车猛地一震,像是受惊的野兽,开始疯狂地颠簸、转向,试图躲避接下来的攻击。
然而,更多的弩箭如同疾风骤雨般射来,笃笃笃地钉在车厢木板上的声音不绝于耳,间或夹杂着人的闷哼和惨叫。
殷听雪僵在原地,脸上温热的血液正迅速变得冰冷黏腻。
她看着眼前瞬间失去生机的女人,看着那双曾经流露出关切的眼睛变得空洞无神,大脑一片空白。
方才那一点点劫后余生的暖意,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彻底击得粉碎。
鲜血、死亡…复仇……
这便是…魔教圣女要面对的日子吗?
雨淋漓地洒在鲜血上,
车窗外,一阵喊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