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浓稠的墨汁,泼洒在岳阳城的每一个角落。

寒风在巷弄间穿行,发出鬼魅般的呜咽,卷起地上的残叶与尘土。

一道黑色的影子,如同一片被风吹落的枯叶,悄无声息地贴在了程家小院对面的墙角阴影里。

黑鸦。

他整个人仿佛都与黑暗融为了一体,若非刻意去看,根本无法察觉那里还藏着一个人。

他的呼吸悠长而平缓,没有一丝一毫的紊乱,就像一块冰冷的石头,而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他的目光,穿过萧瑟的枝杈,牢牢锁定着那扇透出昏黄光晕的窗户。

那就是目标,程凡的房间。

黑鸦的眼神里没有丝毫情绪,没有贪婪,没有愤怒,只有一种狼锁定猎物时的专注。

林成事是个好雇主,出手阔绰,要求也简单——废掉程凡的双手。

对于黑风堂而言,这确实不算什么大生意,但也不小。

关键在于目标人物的特殊性。

程案首,活菩萨,火蜂的发明者……

这些天,这些名号在岳阳城里传得神乎其神。

动这样一个人,就像在火药桶旁边点火,稍有不慎,就会引火烧身。

所以,他必须有足够的耐心。

他在观察。

观察这栋小院的每一个出入口,观察院子里每个人的作息规律。

他看到那个高大如铁塔的汉子张成,在院子里劈完最后一担柴,才憨笑着回房。

他看到那个文质彬彬的李文轩,就着灯火,还在核对着今天的账目。

他看到程家父母吹熄了堂屋的灯火,互相搀扶着回了卧房。

整个院子,渐渐归于沉寂。

只剩下那扇窗,依旧亮着。

黑鸦的目光微微眯起,如同夜枭一般,充满了穿透力。

他在等。

等一个所有人都陷入最深沉睡眠的时刻。

等一个目标戒心最松懈的瞬间。

……

温暖的卧房内,与屋外的酷寒仿佛是两个世界。

炭盆里的“火蜂”正无声地燃烧着,散发出稳定而舒适的热量,将整个房间烘烤得暖意融融。

程凡正小心翼翼地拧干一块热毛巾,轻轻擦拭着姐姐程英背上的皮肤。

药膏的气味混杂着草木的清香,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姐,今天感觉怎么样?”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程英趴在床上,脸色在灯火的映照下,显得有些苍白,但眼神却异常明亮。

“还是老样子,麻麻的,痒痒的,像有无数只蚂蚁在骨头缝里爬。”

这种感觉,已经持续了数月之久。

从最初的绝望,到如今的习以为常,程英的心境早已被打磨得无比坚韧。

“这是好事。”程凡一边说着,一边从旁边的小瓷罐里,用一根光滑的玉片,挑起一团墨绿色的药膏。

“说明你的经脉正在被药力疏通,坏死的血肉正在重生。痒,就代表在长。”

她将那冰凉的药膏,均匀地涂抹在姐姐背部那几处关键的穴位上。

指尖传来的,是姐姐背部皮肤下那僵硬如铁的肌肉,和那几道狰狞的伤疤。

每一次触摸,都像有一根针,深深扎进程凡的心里。

这是武状元的伤。

这是被剥夺功勋、被至亲之人背叛、被整个世界抛弃的伤!

程凡的眼神暗了暗,但手上的动作却愈发稳定。

她知道,愤怒和仇恨不能治好姐姐,只有冷静和智慧才可以。

“凡儿,”程英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气地颤抖,“你之前说……今天,是最后一个疗程了?”

“嗯。”程凡应了一声,将最后一点药膏仔细敷好,然后用干净的纱布轻轻盖上。

“药方我已经根据你的情况调整了七次,药力层层递进,到今天,堵塞的经脉应该已经被冲开大半了。”

她直起身,看着姐姐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

“所以,今晚,我想让你试试。”

试试?

程英的心脏猛地一跳!

她当然明白弟弟的意思!

这几个月来,她每天都在盼着这句话,可当这句话真的从弟弟口中说出来时,一股巨大的恐惧,却瞬间攫住了她!

万一……

万一还是不行呢?

那这几个月来的希望,这几个月来全家人的辛苦和付出,岂不是都成了一个笑话?

她害怕看到弟弟失望的眼神,更害怕看到爹娘那瞬间苍老的脸。

“我……我怕……”程英的声音细若蚊吟,她不敢去看程凡的眼睛。

程凡沉默了片刻。

她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姐姐冰凉的手。

“姐,”她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看着我。”

程英缓缓抬起头,对上了弟弟那双深邃而明亮的眸子。

那双眼睛里,没有催促,没有强迫,只有无尽的信任和鼓励。

“你不是一个人在试。”

程凡的声音很轻,却重重地敲在程英的心上。

“我在你身边。”

“我会扶着你。”

“就算你摔倒一百次,我也会在第一百零一次,把你扶起来。”

“我们不求一步登天,只求……迈出那一步。”

“好吗?”

灯火下,少年的脸庞轮廓分明,眼神坚定如山。

程英看着他,看着这个在短短几个月里,仿佛脱胎换骨的弟弟,看着他为这个家撑起的一片天。

她心中的恐惧,仿佛被这坚定的目光融化了。

是啊,她还有什么好怕的?

最坏的日子,她已经熬过来了。

程英深吸一口气,眼中重新燃起了光芒。

她重重地点了点头。

“好!”

一个“好”字,仿佛用尽了程英全身的力气。

也点燃了整个房间的希望。

程凡的脸上露出一抹欣慰的笑容,她知道,姐姐已经迈过了心中最难的那道坎。

接下来的,就交给身体的本能了。

“来,别急,我们慢慢来。”

程凡的声音沉稳而有力,像定海神针,安抚着程英紧张的情绪。

她先是扶着姐姐,小心翼翼地翻过身,让她平躺在床上。

然后,她搬来一张结实的木凳,放在床边。

“姐,你先试着,把腿弯曲,踩在床上。”

程英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所有的意念,都集中到自己那两条早已失去知觉的腿上。

去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