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十点,窗外阴天,云像被揉开又摊平的宣纸。
沈荔从瑜伽垫上坐起,肩背的酸意还在缓缓退。手机在茶几上震了两下,她接起。
“沈小姐您好,这边是《真话现场》的制片。”对方礼貌而干脆,“明晚直播,我们想请您做主访嘉宾。主题是——《当女性成为主语》。”
她笑了一下:“题目不错。”
“我们这期会做实时互动,另外——”对方顿了顿,“会安排一位‘飞行嘉宾’跟您同台。”
“谁?”
“罗宾。”
指尖顿了顿。
“他膝盖刚好些。”制片像是急着补一句,“只会在沙发区坐谈,不会安排体力环节。”
“行。”她点头,“我有两个提议:一、你们问题别往‘绯闻’走;二、如果直播中出现误导性言论,我有权打断。”
那头沉默一秒,笑:“您比我们更懂直播。”
“晚上发提纲。”她挂断电话,抬手在空中缓慢地画了个圆,像把心里的那团火再揉松一点。
午后,小糖把提纲送来,摊在桌上:“姐,他们虽然说不问绯闻,但第三页这道‘如何定义与你合作的男性伙伴’,明显是绕着问顾总。”
“怕什么。”沈荔合上提纲,“该来的,总会绕着来。”
她看一眼手机。没有新消息。
顾栖这两天像把自己压到看不见的地方,只留下一串把盘面拉回来的绿柱线当回话。
傍晚,罗宾发来一句:
【我会坐你左边,不挡你镜头。】
她盯着那行字几秒,回了一个“嗯”。
想再补一句“别紧张”,删了。
写“膝盖别乱动”,又删。
最后,她什么都没发/
《真话现场》演播厅的空调风像一条隐形的线拂过脚踝,带着冷。
灯光师在做最后一次定点,她站在台侧,看见观众席一排排灯牌的光明灭。
耳返里是导播的数拍:“十、九、八……”
主持人开场很利落:“今晚,我们请到两位重量级嘉宾——代言话题爆棚的沈荔,以及刚复工的罗宾。”
掌声掀起来。
罗宾先走上去,戴了顶低调的黑帽,坐姿比以往更收敛。
她压住微妙心绪,踩着节奏进场,白色西装、内衬丝质背心,肩线利落。
主持人笑:“我们这期主题很热:当女性成为主语。两位都经历过舆论裹挟,先问沈小姐——你如何看待‘她靠谁’的评价?”
“我不反驳,也不解释。”她把麦克风握稳,声音不高但清晰,“我只把时间花在能被记录的事情上。广告的脚本、项目的分成、团队的工资。这些是真实的语法——我做了什么,而不是我被谁成全。”
台下“哇”了一片。
镜头给到罗宾,他没插嘴,只是点头,眼神专注。
主持人见势,转问他:“罗宾,你受伤这几天,网上有声音说‘为她受伤’。你怎么回应?”
罗宾笑,笑得真诚:“我不喜欢这种说法。受伤就是受伤,跟谁都无关。我的工作我自己负责。”
话落,旁白音乐被导播悄悄抬了一个点。现场情绪被按住,不往“煽情”的方向走。
沈荔听得心里微松,指尖却还紧。
第二环节,实时观众提问。
第三个问题上来就带刺:“沈小姐,您之前说‘我就是奇迹’,有人觉得这是公关团队的‘设定’,不是你本人写的。”
她抬眼看向提问者。是个穿黑T的男生,抱着手臂,表情有点挑衅。
她没急着答,伸手从旁边的资料夹里抽出一张边角被折过的A4纸,面向镜头。
灯打过来,纸上是铅笔写的粗糙行楷,有涂改痕迹,最后那句“我不需要奇迹,我就是奇迹”旁边,还有她自己圈出的三个标注:“停顿”“轻”“下巴抬0.5cm”。
她把纸递给主持人:“这是拍广告前夜我写的台词草稿,导演那边也有同版。不是设定,是我自己写的。我不介意被质疑,可我希望质疑之前,先做最基本的求证。”
现场安静的那两秒,她听见了有人小声吸气。
导播也识趣,给足了纸张的特写。弹幕区刷起“手写草稿”。数据位的同事在她耳返里低声:“拉满了。”
问题锐角过了,主持人顺势让她谈“与合作男性伙伴的关系”。
“你如何定义与你合作的男性?”
这问题像把钩子,钩顾栖,也能钩罗宾。
她垂眼,轻轻呼出一口气。
“定义不应该先画在‘男性’上。”她抬眼,“在我的字典里,先有‘合作’、再有‘伙伴’、最后才有性别。我遇到过会替我顶风的人,也遇到过愿意和我并肩走的人。标签很方便,但合作不是标签,是分工。谁做了什么、承担了什么、愿意放手什么——这决定了关系。”
主持人“啧啧”两声,笑:“这段话可以毕业演讲用了。”
她也笑:“毕业证我还没领。”
台下笑声起,气氛刚放松,导播台那头忽然进来一条提示:“注意,下个连线有变动。”
主持人会意,转向大屏:“我们连线一位企业代表——”
屏幕亮起,显示名:炬曜资本·公共关系部。
林若的老东家。
沈荔背脊一紧。
对方的公关经理笑容得体:“沈小姐,您与L&S合作大获成功,我们很欣赏。但,也有一些声音担忧:您频繁登上社会新闻热搜,会不会‘稀释’品牌的核心价值?”
问句又绕刀。
她不躲,微微前倾:“谢谢你们的关注。我想提醒的是——‘核心价值’不应被热搜定义。真正的价值在产品、在研发、在消费者体验上。我是代言人,我做的是‘看得见’的事;但你们做的是‘看不见’的事。两者不冲突,彼此成就。”
对方笑意稍敛:“说得漂亮。那如果明天市场再次动荡,您会如何?”
她垂眸,抬起:“继续工作。”
现场掌声把这段尖锐的连线盖过去。
连线刚断,小糖从侧台冲出来,把一张打印件塞到她手里,附在她掌心里说了一句极轻的话:
“有人在传你草稿是抄的。源头来自……炬曜的自媒体矩阵。”
指腹一凉。
她压住本能的怒,把纸压在腿上。上面是几张对比图:她的手写草稿,和某个小众账号三个月前发布的一句相似的鸡汤体。
用过的招——你不是原创。
主持人和导播都在等她开口。
她把话筒举到胸前,声音比平时慢了半拍:“刚才后台有人给我看了一份对比图,说我抄袭。我不怕公开,我就现在说。”
屏幕切她大景。她把那张纸举到了胸前,手有些凉,指尖也没抖。
“这张草稿的拍摄日期,在我手机里能溯源,广告团队也有同样版本。你们要查,可以查。”
她停了一秒,平缓视线,“但我更想说另一件事:如果是团队里级别很低的同事被要求找素材,最后拿错了参照,就被推出来当替罪羊,我不接受。”
现场一下子静透。
她的嗓音落下去一点,像把防风的玻璃打开了一条缝:“决定用什么节奏、什么口号的,是出镜的人和定案的人。出事了,别拿实习生祭天。这不体面。”
观众席一片“嘶”的倒吸气,紧接着爆出掌声。
导播在耳返里说漂亮,主持人眼里也露出兴味。
她把纸放下,声音平:“若是真的有人因此被波及,请直接联系我工作室。我们会负责查清,也会给出安置。”
这句话,不为自己。
她知道,镜头前说“保护一个可能犯错的小员工”,没有公关收益,甚至还可能惹来“圣母”的嫌。
但她必须说。
对面的炬曜连线静了两秒,公关经理笑容淡淡:“沈小姐很有担当。也希望您和团队保持自律。”
“这是基本礼仪。”她点头,“也希望各位大公司,别把基本礼仪当成口号。”
连线断。
主持人见好就收,宣布进入轻松互动。
罗宾这时被cue到。他看了她一眼,举麦克风:“我刚才一直在想一句话——‘把能看见的做好,把看不见的也做好。’沈姐说得对,合作不是标签,是分工。”
掌声再次起。
镜头给到他们的侧脸。
灯光从高空打下,一人白西装,一人黑帽衫,像两个光的不同温度。现场摄影师很懂,没把两人的距离拉得暧昧,只给了“并肩”的构图。
直播到最后五分钟,主持人照例抛彩蛋:“我们会请嘉宾给观众一个‘明天’。你们的明天,想做什么?”
“回片场。”罗宾先开口,“把没拍完的戏拍好。”
她很短一句:“把账结清。”
主持人愣:“什么账?”
“工作账。该拿的拿,该还的还。”
她笑,话筒移到右侧,“还有一笔人情账——我欠很多人一句谢谢,也欠一些人一声对不起。”
放歌,收场,灯光缓慢退。
她从舞台下来,汗贴在后颈,手背有汗,整个人像刚从水面出来一次。
后台换妆间,空气里是发胶味和化妆品淡淡的香。
小糖推门进来,整个人还在兴奋中:“姐,你刚那句替‘实习生’挡枪,评论区跪了一地!好多打工人喊你‘女工代言人’。”
“我要是‘代言人’,那我先让厂商把加班费结了。”她笑着把耳饰卸下来,拧开水喝了一口,水面弱弱地晃。
还没放下杯子,门被轻轻敲了两下。
罗宾探头,没进,像等点头的狗。
她点点头,他才走进来,站得不近不远:“我只是想说——谢谢你。”
“谢什么?”
“谢谢你不利用我受伤。”他笑,眼尾有浅浅的细纹,“今天台上那种问题,你一句‘他工作他负责’,比什么甜言蜜语都稳。”
她把盖子拧回去:“你要感谢,去谢你的经纪人,今晚他没让摄影师拍你站起来那一刻。”
“谢谢。”他认真地说,顿了一秒,声音更低,“还有……我爸妈今天在老家看直播了。他们问我你是不是……很好的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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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与他对视两秒,移开目光:“告诉他们——我还在努力成为。”
他笑,像被一把温水浇过:“好。”
门再次被推开,一名穿工作证的小姑娘探头,眼眶红红的,声音发颤:“沈、沈小姐……我是台里的实习。我看到后台群里,有人说……要把‘素材错误’推到我头上。我没做,但他们说‘流程里你签了字’……”
她说到一半哭出来,手忙脚乱拿纸巾,“我真的没做,我只是——”
泪水挤出来的时候,人的脸会皱成一朵花,难看却真。
沈荔递过纸,声音很轻很稳:“你深呼吸。有人要你背锅,是吗?”
小姑娘用力点头,眼泪把睫毛黏成一撮一撮。
“谁?”
“我不敢说……”她抖,“公关部的大组长。他说如果我不认,他就发我在后台跑腿的照片,说我‘接触过素材’。”
罗宾攥紧了拳。沈荔没看他,只把小姑娘拉到沙发坐下:“别怕。你把你手里所有证据整好——聊天记录、邮件、签字截图,今晚发到我工作室邮箱。你实习期,我不保证能让你留台里,但我保证,没人会把这口锅扣你头上。”
小姑娘怔了一下,点头:“谢谢……谢谢你。”
她挥挥手:“去吧,先把眼泪擦了,出去让人看见又要写你‘上位卖惨’。”
门关上。
罗宾听见自己的牙齿在彼此摩擦,低声:“这种人渣——”
“别用太满的词。”她淡淡地说,“我们拿证据。”
“你是怕他们反咬?”
“我是怕真相走慢一步。”
她抬眼,“慢一步,就有人丢饭碗。”
罗宾沉默,唇线绷着,过一会儿,“我能帮什么?”
“你先把腿养好。”
“那我就……把你送回去。”
“嗯。”她没拒绝。
演播厅驶出来时,城市的灯像一条流动的河。
手机屏幕亮起,是顾栖。
她接起。
他先说:“做得好。”
“你那边呢?”
“短空已经收干净。明天有人会放‘我们资金链吃紧’的谣,我先跟你说一声,别管。”
“你为什么要第一时间报备我?”她靠在椅背,眼睛半阖,“你不该忙得没空说话吗?”
“我怕你担心。”他停一秒,“我知道你不需要‘报告’,但我想……让你知道,我没倒。”
车里很暗,她望向窗外自己的倒影,嘴角弯起来一点点:“好。”
“还有,”他像在犹豫,最终还是说出来,“今晚你在直播上说‘不要拿实习生祭天’,谢谢。”
“我不是为你说的。”
“我知道。”他轻笑,“可我也受用。”
“挂了,回家了。”
“晚安,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