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舅不娶一个以死相逼、性格极端的女子,何错之有?
难道为了所谓的“强强联手”,就要牺牲自己的意愿,娶一个不爱的、甚至厌恶的女人?
王霞听完,脸上表情十分复杂。
她心里确实闪过一个念头:程诺当时若是忍一忍,娶了那萧汐,与萧家联姻,岂不是比现在多一个如此恐怖的政敌强上百倍?
强强联手,总好过两败俱伤啊!
但这话,她只敢在心里想想,是万万不敢说出口的。
她偷偷觑了一眼程诺书房的方向,又看看一脸冷然为程诺抱不平的沈长乐,最终只是默默地低下头,端起茶杯,掩饰住自己眼中那抹不认同的惋惜。
花厅里再次陷入沉默,只有程老夫人手中佛珠缓慢捻动的声音,以及窗外隐约传来的风声。萧、程两家纠缠两代的恩怨,如同一片巨大的阴云,沉沉地压在每个人心头。
沈长乐握紧了拳头,心中对萧彻的敌意更加根深蒂固,同时也为小舅程诺肩上的重担,感到一阵沉重。
这盘棋,越来越复杂,也越来越凶险了。
……
沈长乐看着赵嬷嬷捧着那沉甸甸的六千两银子外加利息出门,心中郁气稍解,但随之涌上的却是更深的不甘和恼怒。
铺子没买到,还被萧彻半路截胡!
这口恶气堵在心口,让她寝食难安。
还钱!
必须立刻还钱!
从此与那萧阎王桥归桥,路归路!
她几乎是倾尽所有,连压箱底的体己和几件暂时用不上的首饰都典当了,才凑够了这笔巨款。她就是要用这掷地有声的举动告诉萧彻:我沈长乐,不靠你,更不欠你!
当那装着六千两银票和利息的锦盒被赵嬷嬷面无表情地呈上时,萧彻正在书房处理公务。
他修长的手指随意拨开盒盖,看到里面码放整齐的银票,眉梢微微一挑,眼中掠过一丝玩味,随即化作一丝几不可察的讶异和……兴味。
“呵,小丫头片子,气性倒是不小。”他低声自语,指尖在那冰冷的银票上划过。
这么快就凑齐了?
这丫头怕不是把家底都掏空了,接下来要喝西北风啃窝窝头了吧?
一丝若有似无的歉意,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那惯常冰封的心湖里激起微澜。
他堂堂大理寺少卿,萧氏宗主,竟真跟个小姑娘置气,还用了半路截胡这等上不得台面的手段……着实有些……胜之不武。
他原本的算盘打得响:等沈长乐得知铺子被他买下,气急败坏地找上门来质问,他再慢悠悠地将铺子“还”给她,让她倒欠自己一个大人情,搓圆捏扁还不是由他?
谁曾想,这丫头不按常理出牌,直接釜底抽薪,把账结得干干净净!
这分明是恨上他了,连见都不想再见一面,连质问都懒得质问。
萧彻摩挲着锦盒的边缘,第一次觉得自己的谋划似乎……踢到了铁板。
这感觉,竟有些新奇。
……
程老夫人七十大寿,本该是程府风光大办、宾客盈门的盛事。
奈何刘氏恰在此时诊出喜脉,胎像未稳。
程老夫人怜惜她,也怕人多嘈杂惊扰了胎儿,便发话一切从简,只宴请亲近的族人姻亲和少数通家之好。
这可捅了周夫人的马蜂窝!
她早就盘算好了,要借着婆母大寿狠狠收一波礼,好填补为儿子程雯操办婚事留下的巨大亏空。
如今一切从简,她的“财路”眼看就要断了!
她不敢明着违逆婆母,便把一腔邪火全撒在了刘氏身上。
“哎哟,弟妹这胎怀得可真是时候,早不来晚不来,偏赶上娘的大寿!”
周夫人坐在花厅里嗑着瓜子,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周围几桌女眷听见,“娘心疼你,我们做晚辈的自然也跟着心疼。只是这寿宴……啧啧,冷冷清清的,知道的说是娘体恤你,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程家败落了呢!”
她一边说,一边拿眼风剜着坐在下首、安静喝茶的刘氏。
王霞坐在周夫人身边,听得眉头直皱。
她低声劝道:“母亲,九婶身子要紧,祖母也是好意……”
话未说完,就被周夫人狠狠瞪了一眼:“你懂什么!胳膊肘往外拐的东西!轮得到你插嘴?”
刘氏放下茶盏,抬起一张温婉却略显圆润的脸,声音依旧柔柔的,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力道:“大嫂这话说的,倒叫我惶恐了。母亲慈悲,怜惜我,这是我的福气。至于外人怎么看……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大嫂如此在意,莫非是怕收不到……嗯?”
她恰到好处地停顿,留下意味深长的空白,那双温柔的眼眸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
周夫人被噎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指着刘氏“你……你……”了半天,却说不出反驳的话。
王霞在一旁看得心惊,第一次清晰地认识到:这位印象中总是温柔和顺、甚至有些怯懦的小婶婶,原来并非面团!
她的柔里藏着针!
周夫人越想越气,最后竟当着众多宾客的面,把手里瓜子一摔,撂了挑子:“哼!我不管了!爱谁管谁管!”
说罢,竟真的甩手走了,把一摊子待客的烂事丢下不管。
厅中气氛顿时尴尬无比。
二房的齐氏眉头紧锁,心中暗骂周夫人愚蠢至极,面上却不得不强撑起笑容,招呼着几位庶出的妯娌,勉强维持场面。
王霞和沈长乐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无奈和焦急。
两人立刻起身,一个帮着齐氏招呼年长的女眷,一个则去照应年轻的小姐们,凭借着各自的机敏和人情练达,穿梭在宾客之间,递茶送水,引座寒暄,总算没让场面彻底冷下来,没出大的纰漏。
王霞一边忙碌,一边对自家婆母的厌恶达到了顶点。
真是蠢钝如猪!
只顾自己那点蝇头小利,半点大局观都没有!
在祖母寿宴上闹这么一出,丢的可是整个程府的脸!她
甚至为自家那位宽厚仁和、颇有清名的公公程大老爷感到深深不值,怎么就摊上这么个眼皮子浅、心术不正的夫人?
虽然程老夫人说了从简,但程家根基深厚,姻亲故旧门生众多,闻讯赶来贺寿的宾客依然不少。
正当厅内气氛在王霞、沈长乐等人的努力下稍稍回暖时,门口通传声响起:“顾大人携女顾暖暖小姐到!”
沈长乐眉头瞬间拧紧。
顾暖暖?她怎么来了?
果然,一身艳丽衣裙、打扮得花枝招展的顾暖暖,跟着她那自诩为程大老爷门生的父亲走了进来。
她目光如雷达般扫视一圈,精准地锁定了沈长乐,脸上立刻堆起虚假的笑容,扭着腰肢就走了过来。
“这不是沈家妹妹吗?”顾暖暖声音甜得发腻,带着浓浓的恶意,“听说妹妹最近不太顺啊?先是陈家退了婚,接着田家也……唉,真是红颜薄命呢!不过妹妹也别灰心,听说你最近又得罪了大理寺的萧大人?只是……那位萧大人可不是好相与的,妹妹可要当心啊,别又……”
她故意拖长了调子,未尽之语恶毒无比,直戳沈长乐被退婚和得罪萧彻,未来怕是不好过了。
沈长乐心头火起,面上却丝毫不显,反而扬起一个明媚的笑容,声音清脆响亮,足以让周围人都听清:“顾姐姐真是关心我,连我这点陈芝麻烂谷子的事都记得这么清楚。不过姐姐也别光顾着操心我,您比我还年长一岁呢,这终身大事……可有着落了?听说顾大人为了姐姐的亲事,头发都愁白了几根?”
她专挑顾暖暖最大的心病——大龄未嫁——狠狠扎了下去。
顾暖暖脸上的笑容瞬间僵硬,被噎得一口气堵在胸口,脸色涨红,正要发作——
“萧氏宗主,萧五老爷到!”门口通传声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整个花厅,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
王霞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萧彻?
这个与九叔斗得你死我活的“萧阎王”,居然登门来给祖母贺寿了?
她脑海中瞬间闪过无数不好的画面:两位大佬在寿宴上当场翻脸?
大打出手?
那程府的脸面可就彻底丢尽了!
她紧张地攥紧了帕子,目光不由自主地看向门口。
只见萧彻一身青色锦袍,身姿挺拔如松,缓步而入。
他脸上惯有的清冷孤傲、目下无尘的神情竟收敛得干干净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恰到好处的温和与恭谨。
他径直走到主位的程老夫人面前,深深一揖,语气真诚:“晚辈萧彻,恭贺老夫人松鹤长春,福寿绵长。”
那姿态,竟是十足的晚辈礼数。
更让众人惊掉下巴的是,他随后又与程大老爷、程二老爷、程四老太爷等人一一见礼,言谈间竟也颇为客气友好,言语间带着对长辈的尊重,甚至还与几位老大人聊了几句风土人情,引经据典,应对从容。
那一身迫人的锋芒尽数收敛,只余下世家子弟的雍容气度和文质彬彬的书卷气,仿佛换了个人一般!
这巨大的反差,瞬间吸引了在场所有未婚少女的目光。
尤其是顾暖暖,刚才还气得扭曲的脸,此刻已化作痴迷,双颊绯红,眼中放光,恨不能立刻黏上去。
就连王霞这个已婚少妇,也忍不住多瞟了几眼,心中暗叹:只要这人不摆出那副鼻孔朝天的阎王脸,收起一身尖刺,就凭这副皮相和此刻的气度,真真是一幅养眼的名画!
然而,在沈长乐眼里,这一切都是虚伪的表演!
她冷冷地看着萧彻在长辈面前装模作样,心中嗤笑:
伪君子!
披着羊皮的狼!
吃人不吐骨头的恶兽!
装得再像,也改不了他的本性!
仿佛真的在沈长乐怨念的目光上长了眼睛,正与程四老太爷说话的萧彻,倏然转过头,精准地捕捉到了沈长乐那毫不掩饰的鄙夷眼神。
萧彻眼底极快地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愉悦?
他唇角微不可察地勾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那副在长辈面前的温和模样,只是目光转向沈长乐时,瞬间又端起了那副高高在上的长辈架子。
“沈家丫头,”萧彻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沈长乐耳中,带着一丝命令的口吻,“愣着做什么?没见老夫人的茶盏空了吗?还不快续上?一点眼力见都没有。”
沈长乐一口银牙几乎咬碎!
这混蛋!
故意找茬!
但众目睽睽之下,尤其是在祖母的寿宴上,她不能发作。
她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怒火,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容:“是,萧九老爷。”
她快步上前,拿起茶壶,小心翼翼地给程老夫人续茶。
萧彻的目光却像挑剔的监工,紧盯着她:“动作轻点,水别溅出来……对,就这样。啧,你这斟茶的姿势也不甚标准,手腕要稳,水流要细……”
他一边慢悠悠地指点着,一边享受着沈长乐敢怒不敢言、只能憋屈照做的模样,心中那点因为被“还钱”而起的莫名郁气,竟奇异地消散了不少,变得十分舒坦。
待沈长乐放下茶壶,萧彻的目光又挑剔地在她身上扫了一圈。
今日沈长乐穿了一身半新不旧的藕荷色衣裙,料子虽好,但颜色略显素净,款式也非时新。萧彻眉头微蹙,用一种带着长辈“关切”实则充满嘲讽的语气道:“外甥女,你舅舅程诺那厮,不是一向以豪奢着称吗?怎么让你穿得如此……朴素?可是手中拮据,生活艰难了?连身像样的新衣都置办不起?程诺这伪善面孔装得可真像,对自己外甥女都这般吝啬?”
这话夹枪带棒,既贬低了沈长乐,又狠狠踩了程诺一脚。
沈长乐气得浑身发抖,正要反驳,却被旁边的王霞轻轻拉了一下袖子。
王霞此刻的心情复杂难言。
她看着沈长乐被萧彻如此刁难却依旧为了顾全大局隐忍不发,那份定力和担当,是她之前绝难想象的。
再对比自己婆母周夫人那上不得台面的闹剧和愚蠢的短视,王霞心中那点残留的对沈长乐的嫉妒和猜忌,在巨大的现实差距面前,彻底烟消云散。
她甚至生出一种同仇敌忾的感觉——这萧彻,欺负一个小姑娘算什么本事!
同时也更深刻地意识到,自己之前的眼界和手段,与沈长乐相比,差了何止十万八千里。
她迅速成长起来的理智告诉她,此刻不能火上浇油。
沈长乐接收到王霞的提醒,也看到了周围或好奇或看戏的目光,硬生生将到嘴边的怒骂咽了回去,只冷冷地回了一句:“多谢您老人家关心,长乐衣着如何,不劳您费心。舅舅待我如何,我心中自有数,也无需外人置喙。”
她特意加重了“外人”二字。
萧彻被她这软钉子碰了一下,也不恼,反而觉得这丫头气鼓鼓的样子更有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