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白人?”张悬黎不解地看向蒋止戈,“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他明白什么了?”
“你当那推官是单纯心善?他精明着呢。”蒋止戈解释,语气里带着几分对官场规则的谙熟,“他比谁都清楚,鉴清不光能力出众,更深得官家信重。如今这局面,不过是暂避风头。”
他略微停顿,又继续道:“自那位年岁稍大的权知开封府去岁回乡丁忧后,这汴京城里的大小案子,但凡是棘手的、牵连广的,最后都落到了提刑司,落到了鉴清肩上。”
“这份能耐和圣眷,明眼人都看在眼里。”
话落,蒋止戈回头望了一眼那已被火把照得通明的巷道,语气笃定道:“他孙推官明白,此案以他的能力必不能胜任。他今日这般,也不过是知道,鉴清很快就会复起的。”
“雪中送炭,远胜锦上添花。这才叫叫真正的‘明白’。”
张悬黎听得似懂非懂,但“官家信重”、“复起”这几个词她是明白的,脸上顿时露出恍然又带着点小得意的神色。
她“哦”了一声,“我懂了,所以他不是帮我们,是在帮他自己铺路。”
苏赢月清晰将身后这番对话听在耳中。她没有回头,唇角却微微泛起一丝复杂的笑意。
蒋止戈看得透彻,这确实是官场常态,也是人性使然。然而,这份基于利益算计的“明白”,在沈镜夷此番境地下又显得有些珍贵。
就好像行在漆黑的夜路上,意外获得一盏虽不明亮,但却足以照见脚下崎岖的孤灯。
苏赢月抬头看了眼月亮,心想,也许只有日月才会将光毫无保留地照到任何一处。
随着月落日升,毕宅在清晨的鸟叫声中醒来。
苏赢月坐在窗边的醉翁椅上,手执一册《酆都志异》,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昨夜巷道里张仰那双圆睁的、凝固着惊愕与不甘的眼睛,总是在她的脑海里不断出现。
忽听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下一瞬,房门便被敲响并推开,障尘神情有些慌张地出现在门口。
苏赢月心中莫名一紧,“障尘,何事如此惊慌?”
障尘看向她,“回苏娘子,那位兵部王郎中,他、他今天早上在自家院子里,突然就倒地不起了。”
苏赢月猛地坐起身来,一股寒意布满全身。她侧头看向书案后的沈镜夷。
“可知具体情形?”沈镜夷起身走过来。
障尘摇头,“只听说本来好好的,突然倒地,就没气儿了,都说怕是犯了什么急症。”
“急症?”苏赢月唇角泛起一丝冰冷的嘲讽。
这世上哪有这么多这般巧合的急症。
“继续打探。”沈镜夷沉声道。
“是,郎君。“障尘应声走了出去。
沈镜夷却站在那里未动,身姿挺拔望着门外,神色依然沉静,看不出在想什么。
苏赢月起身走到他身边。
沈镜夷没有转头,目光依旧望着门外,声音低沉,“第二个了。”
他顿了顿,终于侧过头看着她,双眸凝重,“他们开始行动了。”
“我们会抓住他们的。”苏赢月声音轻且坚定。
沈镜夷没有说话,静静看了她片刻,回身走向书案,拿起纸笔,开始整理案情。
见状,苏赢月当即上前相助。
是夜,无月,夜空看起来是一种沉厚的黛蓝色。
饭后,苏赢月与沈镜夷从后院溜达到前院,并肩站在庭院中,仰头望着星空。
夜风带着凉意,拂动两人的衣袂。
星河迢迢,璀璨依旧,却再也无法让人感受到往日的宁静与壮美,心头只有沉痛。
苏赢月的目光无意识地在星空间游移,试图从那亘古不变的光辉中寻得一丝安定。
忽然,她的目光被东北方向一颗之前未曾留意、或者说并未如此明亮的星辰吸引。
它孤悬于一片略显空旷的天域,光芒稳定,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忽视的存在感。
“那颗星……”她下意识地轻声开口,指向那颗星的方向,“似乎比往日要亮些?”
沈镜夷循着她所指望去,眉头微蹙,他对星象并无深入研究,却也觉得那颗星的位置和亮度有些突兀。
就在这时,毕士安缓步走来,身后还跟着一位身着青色官袍、面容清癯、约莫三十余岁的官员。
苏赢月认得,那正是借天象实录给他们,如今在司天监任夏官正的冷远修。
“圆舒,你和鉴清在看什么?”毕士安走到近前,顺着他们先前的目光望去,落在了那颗显眼的星辰上。
冷远修行礼,“沈提刑,苏娘子。”
苏赢月福身回礼。
“冷学官。”沈镜夷颔首,而后目光看向那颗星,“冷学官精于星象,可知此星有何说法?”
冷远修顺着他的指引望向那颗星,神情审慎,他沉吟片刻,方缓缓开口道:“按《天文志》所载,观其形色、位置,此星当是周伯星。”
“周伯星?”苏赢月轻声低喃,她曾读过些星象杂学书籍,“可是那主祥瑞,昭示仁德之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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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娘子果真学识渊博。”冷远修颔首,语气平和,“正是。此星现,按古书记载,是吉兆,象征君主仁德,兵戈止息,天下太平。”
话落,他目光缓缓扫过沈镜夷与苏赢月,眼眸透出对世事的洞察,话锋陡然一转。
“然,星宿悬于天,吉凶却系于人心。”
“吾钻研天象多年,深知再好的吉兆,若被有心人利用,亦可曲解渲染,成为攻讦异己、动摇人心的利器。”
“届时,吉,也可能变成大凶。反之,凶,也可能变成大吉。”
他话落下的一瞬间,苏赢月呼吸一滞,心头更是一震。
她猛地侧头看向沈镜夷。
几乎在同一时间,沈镜夷倏然转头看向她。
四目相对间。
苏赢月清晰看到他那双一向沉静的眼眸,骤缩一瞬,下颌更是紧绷成一道冷硬的弧线。
她明白他也已豁然开朗。
是了!
吉兆!
正因为是象征“仁德”、“止戈”的吉兆,一旦被曲解,其造成的擅动之势,反比凶兆更为骇人。
而张仰、王继力主对辽作战,正好成了“违背”这吉兆所示天意的“罪人”。而他们的死,也正好可以被附会成“天谴”!
辽人及其党羽不仅要杀人,还要诛心。
他们将屠刀藏在吉兆之后,将他们的谋杀粉饰成合乎“天意”的惩罚,真可谓名正言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