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书 >  不敢折柳枝 >  第121章 圣洁

入夜。

帐内烛火摇曳,映着江闻铃熟睡的脸庞,却掩不住他眉宇间若有似无的紧绷。

不知何时,他坠入了梦境。

梦里,是那片他刻骨铭心的、充斥着血腥与黑暗的笼子。

年幼的他穿着破烂的衣衫,浑身是伤,麻木地望着笼子外影影绰绰的人影。

空气里弥漫着铁锈与腐臭的味道,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吞咽玻璃渣。

他知道,夏侯首领要来选活靶了,那是他无数次经历的、既定的绝望命运。

他无力地垂下头,小小的身子因恐惧而微微颤抖,仿佛已预见到即将到来的折磨。

就在这时,一道身影挡住了他的视线。

他“知道”那是谁,心脏却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他缓缓抬头,不敢置信地看着。

是温照影。

二十岁的温照影,穿着素雅的衣裙,就那样站在他面前。

她的周身仿佛镀着一层柔和的光,将周遭的污浊与血腥都隔绝在外,纯净得像一汪清泉。

她朝着他,伸出了手,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那笑容能驱散一切阴霾。

江闻铃怔怔地看着那只向自己伸来的手,那是他从未感受过的善意与温暖。

他迟疑着,缓缓伸出自己满是伤痕的小手,轻轻牵住了她。

就在指尖相触的瞬间,四周的一切,包括那冰冷的笼子,都如潮水般退去,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感觉自己被一股温柔的力量牵引着,慢慢从地上站起。

温照影牵着他的手,一步一步,坚定地朝着前方那片越来越亮的光明走去。

每走一步,他身上的疼痛似乎都减轻一分,心里的恐惧也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安稳与希望。

江闻铃低头,看到自己满是伤痕的小手被温照影的手紧紧包裹着。

奇异的是,那些狰狞的伤口,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收拢、愈合,仿佛从未受过那般残酷的伤害。

他再抬眼望向温照影,她牵着他的手始终没有松开,掌心温暖而坚定。

她的身影在那片越来越盛的光明里,愈发清晰,愈发圣洁。

……

天刚蒙蒙亮,军营的校场上已响起整齐的呼喝声。

江闻铃一身玄色劲装,额间沁着薄汗,刚结束一轮骑射,正靠在廊柱边擦汗。

晨光落在他身上,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英气,又添了几分沙场磨出的沉稳。

眼角余光瞥见一道身影,他侧头,正对上温照影的目光。

她就站在不远处,身上换了身轻便的浅绿襦裙,西域纱袍早已换下,倒显出几分江南女子的温婉。

她望着他,眼里没有了昨日的疲惫,反倒带着些欣赏,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像是在重新认识眼前这个褪去青涩的少年。

江闻铃心头一跳,耳根微微发烫,下意识地将汗巾往颈间又绕了绕,语气带着点不自在:“怎么出来了?不多歇会儿?”

温照影缓步走近,晨风拂起她的鬓发,她抬手将碎发别到耳后,轻声道:“在帐里待不住,出来透透气。看你练得认真。”

她顿了顿,目光望向校场尽头飘扬的军旗:“江伯伯在天有灵,看到如今的闻铃,也会欣慰的吧。”

江闻铃握着汗巾的手紧了紧,愣了愣,随即低低笑了笑:“那……姐姐呢?也是欣慰吗?”

温照影被他问得一怔,才回过神,连忙点头:“嗯,自然是。闻铃如今有能力保护成平侯府,保护玉柔夫人了,很好。”

她语气诚恳,可江闻铃眼底还是飞快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快得像错觉。

他低头,用汗巾擦了擦指尖,忽然抬眼,语气带着点玩笑的意味,声音却比平日低了些:“我想保护的人很多,姐姐……也是其中一个。”

话音落下的瞬间,周遭的呼喝声仿佛都低了几分。

江闻铃的心跳有些快,目光紧紧锁着她,带着点试探,又有些紧张。

温照影却没他想的那般惊讶,只是看了他片刻,唇角微微扬起:“你现在,不就是在保护我吗?”

江闻铃猛地抬头,撞进她含笑的眼眸里。

他忽然说不出话来,只觉得方才还带着凉意的晨风,此刻竟变得有些暖,吹得人心头发痒,连带着指尖都泛起微麻的酥意。

他张了张嘴,想再说些什么,却见温照影已转过身,朝着帐子的方向走去,裙摆扫过青石板,留下浅浅的声响。

江闻铃站在原地,望着她的背影,手心里的汗巾不知何时已被攥得有些湿。

原来,被她这样轻轻接下心意的感觉,是这般让人……心动。

夏侯部族的议事帐内,烛火明明灭灭,映着满地跪伏的身影。

护卫们头颅贴地:“少主,属下们沿中原各关口,没有踪迹……”

“没有?”

夏侯夜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却带着山雨欲来的压迫感。

他指尖把玩着那枚失而复得的青金石耳坠,起身,紫色长袍扫过矮桌,陶壶坠地碎裂,水渍迅速漫开。

“北坡的蝎子快到繁殖期了,听说今年的幼蝎格外毒。你们去那儿待着吧,什么时候找到人,什么时候再出来。”

北坡是部族用来处决重刑犯的地方,满坡毒蝎,进去的人从没有能活着出来的。

护卫们脸色惨白如纸,磕头如捣蒜,却连一句完整的求饶都说不出来。

夏侯夜却像是没看见,他收回目光,重新低头把玩那枚耳坠:“其实,找不到她,你们本就没必要回来了。”

帐内死寂一片,他盯着地上的水渍,眼前却不受控制地闪过温照影的脸。

怒火像是被什么东西掐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陌生的烦躁。

她会去哪?

中原没有消息,难道是……死在了半路上?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随之而来的不断的肯定猜想。

他想起她那双总是带着倔强的眼睛,想起她被风沙吹得发白的唇,想起她连喝碗粥都要小口小口的样子。

那样脆的一个人,没有他的护卫,怎么扛得住戈壁夜里的狂沙?怎么对付那些潜伏在暗处的野兽?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漫上心头,酸涩、焦躁……

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悔。

他是不是逼得太急了?

那日在帐中,他其实有过一瞬的动摇。

他原本想过第四种选择的。

可那个念头像颗火星,被他掐灭了。

他是夏侯夜,部族少主,从不需要对谁心软。

他低声嗤笑,他夏侯夜,什么时候需要后悔了?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坐回榻上,指尖用力,青金石硌得指腹生疼。

他挥了挥手,声音恢复了惯有的冷漠。

护卫们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

帐内重归寂静,烛火在他眼底跳跃。

他捏着耳坠,一遍遍告诉自己:不过是个乐子,没了就再找一个,有什么大不了的。

可那枚青金石耳坠,被他攥了整整一夜,直到天光大亮,也没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