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的时候,心里七上八下的全是怕。
回去的时候,心里却装的满满的,是踏实跟一股子说不清的劲儿。
她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田野,手里还攥着那只没吃完的烧鸡。
鸡皮烤的焦香酥脆,鸡肉却鲜嫩多汁,还带着一股淡淡的松木熏香。
她知道,爹把那本《御厨监制》给她,不仅仅是物归原主。
更是在用这种方式,告诉她,他想重新做一个父亲。
陈念的心里,又酸又暖。
火车上,依旧是拥挤又嘈杂。
陈念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从布包里拿出顾远洲的信,和奶奶新给的几个调料配方,一页一页,仔细的看着。
她知道,下河村的未来,现在就握在她的手里。
她不能有半点松劲。
回到首都大学,已经是三天后。
宿舍里,赵琳琳跟钱莉对她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陈念!你可算回来啦!”
赵琳琳第一个迎了上来,脸上是毫不掩饰的热情,“我们还以为你不回来了呢!快坐快坐,累了吧?”
她一边说,一边手脚麻利的帮陈念把行李搬到床上。
钱莉也从自己的小皮箱里,拿出一包包装精致的上海特产,塞到陈念手里。
“陈念,这是我妈妈从上海寄来的蝴蝶酥,你尝尝,可好吃了。”
她们的热情,让陈念有些不适应。
只有林晓燕,还是和以前一样,只是腼腆的冲她笑了笑,递过来一个刚打好的热水瓶。
“陈念,先喝口热水吧。”
陈念知道,赵琳琳跟钱莉的转变,不是因为真心接纳了她。
而是因为,她背后那个神秘的周老,和她全省状元的名头。
但她不在乎。
对她来说,这些都不重要。
大学的生活,比陈念想象的,要丰富得多。
除了上课,她把所有的时间,都泡在了学校的图书馆里。
那里的书多得像个宝库,她一头扎进去,就不想出来了。
她不仅看经济学的专业书,还找来了大量关于农业还有食品加工跟企业管理的书籍。
她就跟块干海绵一样,疯了似的吸着这个时代的新知识。
她知道,这些知识,将来都会变成下河村食品厂发展的基石。
这天,她刚从图书馆出来,就被班长给叫住了。
“陈念同学,系里办公室有你的信,好像是从你老家寄来的。”
陈念有些奇怪。
奶奶跟顾大哥的信,前几天刚收到。
会是谁给她写信?
她走到系办公室,果然看到了一封没有署名的信。
信封是普通的牛皮纸信封,上面的字迹,歪歪扭扭,像小学生的笔迹。
陈念拆开信,只看了一眼,脸色就变了。
信,是她那个被关在劳改采石场的亲娘,刘芬,托人捎出来的。
内容不多,可每个字都带着血,每个字都戳心窝子。
刘芬在信里,没有一句认错,也没有一句悔改。
通篇,都是对陈秀英跟陈念的咒骂和怨恨。
她骂陈秀英是个老妖婆,是个专吸子孙血的恶鬼。
她骂陈念是个白眼狼,是个没良心的小贱人,偷走了本该属于她亲弟弟的福气跟前程。
她甚至说,陈念能考上状元,都是因为那本《御厨监制》偷走了陈家的气运。
信的末尾,是近乎疯狂的诅咒。
“陈念!你等着!我就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你欠我们大房的,欠你弟弟的,我早晚有一天,会让你连本带利地还回来!”
“那本菜谱,是我的!是建文的!你给我等着!我一定会拿回来的!”
陈念捏着那张薄薄的信纸,手抖的厉害。
信纸上那股子怨毒的劲儿,好像能从纸后面钻出来把她吃了。
她只觉得浑身发冷,一股凉气从脚底板直接冲到脑门。
她知道,她的娘,已经彻底疯了。
一个被嫉妒跟怨恨逼疯的女人,啥事都干得出来。
陈念的心里,警报拉满了。
她立刻想到了,前段时间,在校门口遇到的那几个小混混。
难道……那件事,也和她有关?
这个念头一出来,就再也压不下去了。
陈念不敢再想下去。
她把信纸,撕的粉碎,扔进了垃圾桶。
她不怕明着来的刀枪,就怕这种躲在暗处,像条毒蛇一样,随时准备咬你一口的亲人。
她知道,自己必须做点啥了。
第二天,陈念找到辅导员,请了三天假。
她没有说实话,只说家里有点急事,需要处理。
然后,她一个人,坐上了南下的火车。
她没有回家。
她的目的地,是省城。
铁路局家属大院。
当王建业看到风尘仆仆又一脸疲惫的陈念时,吓了一跳。
“念念?你怎么来了?出啥事了?”
陈念没有绕弯子,直接把刘芬在劳改营里策划的一切,跟那封淬了毒的信,都告诉了王建业。
她没多说啥,就把事儿一五一十的说了。
但字里行间的凶险,听得上过战场的老兵王建业,都忍不住抽了口冷气。
“这个毒妇!”
王建业猛的一拍桌子,气的浑身发抖,“简直是丧心病狂!”
他看着陈念那张没啥血色的小脸,心疼的不行。
“念念,你放心!这件事,王叔给你做主!”
“我这就去找人!不把这个毒妇跟那个什么红姐办了,我就不姓王!”
陈念却摇了摇头。
“王叔,我来找您,不是想让您帮我把她们怎么样。”
她的声音很平静,眼神却冷的吓人。
“我想请您帮我一个忙。”
“我想……去见她一面。”
王建业看着陈念那双平静的眼睛,心里却是一阵发寒。
他从那平静的背后,看到了一股子她这个年纪不该有的狠劲儿。
“念念,你……你想干啥?”
王建业的声音里,带了丝担忧。
“你可别做傻事!为了那种人,不值得。”
陈念摇了摇头,嘴角拉出一个冰冷的笑。
“王叔,您放心,我不会脏了自己的手。”
“我只是想,亲口问问她,我到底,是不是她亲生的。”
“也让她,亲眼看看,她费尽心机想毁掉的女儿,现在,过得有多好。”
王建业看着她这副样子,沉默了很久。
最后,他还是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好。”
“我来安排。”
三天后,省第一劳改采石场,一间单独的会见室。
铁门“哐当”一声打开。
穿着一身囚服,头发枯黄,还瘦的只剩下一把骨头的刘芬,被两个女管教,一左一右的架了进来。
她抬起头,看到坐在桌子对面的那个身影时,愣住了。
陈念。
她的女儿,陈念。
不过几个月没见,眼前的女孩,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
她穿着一身崭新的合体的学生装,头发梳的整整齐齐,皮肤也养白了不少。
她就那么安静的坐在那里,腰背挺的笔直,眼神清亮,带着一种刘芬从未见过的,从容跟自信。
那一身的气质,比城里那些领导家的千金小姐,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嫉妒的火一下子就在刘芬心里烧着了。
“你来干什么?”
刘芬的嗓子哑的跟破锣一样,“来看我笑话吗?”
她挣开管教的束缚,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用一双淬了毒似的眼睛,死死的盯着自己的女儿。
陈念没有理会她话里的恶意。
她只是平静的看着她,看着她那张因为嫉妒跟怨恨而变得扭曲的脸。
“我今天来,是想问你一件事。”
陈念的声音,很轻,却像针一样,一下下扎在刘芬心上。
“我,到底是不是你亲生的?”
刘芬的身体,猛的一僵。
她看着陈念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心里一阵慌乱。
但很快,她就冷笑起来。
“怎么?考上状元了,就嫌我这个劳改犯的娘,给你丢人了?”
“我告诉你陈念,你就是我生的!是我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
“你这辈子,都别想甩掉我!”
她的声音,尖利又刻薄。
陈念看着她这副样子,心里最后那点念想,也彻底断了。
她笑了。
那笑容,很淡,却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悲凉。
“好。”
“既然我是你亲生的。”
陈念从随身的布包里,拿出了一沓东西,放在桌子上,推到刘芬面前。
那是一沓崭新的大团结,少说也有三四百块。
旁边,还有几张全国通用的粮票跟布票。
刘芬的眼睛,在看到那沓钱跟票的时候,瞬间就直了。
可当她看到那张退学申请表时,她又愣住了。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陈念看着她,一字一顿,声音不大,可每个字都砸在地上有声儿。
“我来,是想跟你做一笔交易。”
“这些钱,这些票,还有这张签了字的退学申请表,都给你。”
“我只有一个条件。”
她顿了顿,眼神跟刀子似的,从刘芬那张又贪又怕的脸上刮过去。
“你,跟我爹,正式离婚。”
“并且,签下断绝母女关系的文书,从今往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生死不见各不相干。”
刘芬的脑子嗡的一下,一片空白。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退学?
那可是首都大学!
是全省状元!
是她做梦都想让儿子得到的东西!
她就这么……放弃了?
就为了,跟自己断绝关系?
“你……你疯了?”
刘芬的声音都在发抖。
陈念看着她,笑了。
“我没疯。”
“我只是想活下去。”
“我不想每天提心吊胆,怕有人在我的饭里下毒,怕走夜路的时候,背后会有人捅我一刀。”
“我更不想,让我的奶奶,我爹,还有整个下河村的人,因为我,再担惊受怕。”
她看着刘芬,那双清亮的眼睛里,是前所未有的平静跟决绝。
“你不是一直觉得,是我抢了弟弟的福气吗?”
“好啊。”
“现在,我还给你。”
“我这个状元,不当了。这大学,我不念了。我回下河村,守着我奶奶,守着我们家的厂子,安安稳稳的过日子。”
“这些钱,足够你跟弟弟,在城里买套房子,过上好日子了。”
“你,答不答应?”
刘芬死死的盯着桌上那沓钱,和那张薄薄的退学申请表。
她的心里,像是有两个小人,在疯狂的打架。
一个说,答应她!
有了这些钱,你就能出去,就能让建文过上好日子!
那个状元的名头,本就该是建文的!
另一个说,不能答应!
她要是真退学了,你这辈子,就真的只是个劳改犯的娘了!
你就再也没有可以拿出去炫耀的东西了!
贪心跟虚荣在她心里疯狂打架。
她看着陈念,那张年轻又平静的脸,忽然觉得无比的陌生跟可怕。
她第一次发现,自己这个女儿,远比她想象的,要狠得多。
她这是拿自己的前途,来跟她这个当妈的赌一把大的。
赌的,就是她心底里,那点可怜的母爱,和那无穷无尽的贪婪,到底哪个,更重一些。
刘芬的呼吸,变得越来越粗重。
她的眼睛,死死的盯着那张退学申请表,仿佛要把它看穿。
就在这时,会见室的门,被推开了。
一个穿着管教服的女人,走了进来。
是那个红姐。
她看了一眼桌上的钱跟票,又看了看那张退学申请表,脸上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她走到刘芬身边,附在她耳边,用只有她们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了一句话。
“傻子。”
“钱要,前程,也要。”
刘芬猛的抬起头,不解的看着她。
红姐的嘴角,勾起一抹阴冷的笑。
“你先答应她。”
“把钱跟票拿到手,再让她把那张退学申请表,亲手撕了。”
“告诉她,你是她娘,哪有亲娘不盼着女儿好的?你只是被猪油蒙了心,现在后悔了,你想看着她出人头地。”
“等把她哄回去了,这断绝关系的文书,不就作废了吗?”
红姐顿了顿,声音压的更低,带着一股子让人后背发凉的坏水。
“等她回了学校,你再让你那些‘好兄弟’去找她。”
“到时候,让她‘不小心’从楼梯上摔下去,摔断了腿,摔坏了脑子,这大学,不就也念不成了吗?”
“到时候,你是状元的娘,手里又有钱,谁还敢小看你?”
这番话,听的刘芬心里一阵发寒。
可那恶毒的计划,却像一颗种子,在她心里,迅速的生根发芽。
对啊!
她怎么没想到!
钱要拿着,状元娘的名头,更不能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