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昇然脚步急切而亢奋,被门槛绊了一下也没有降低速度。等了这么些年,终于等来这一天,错过半刻,都是巨大的损失。
千杀门的蒙面死士收刀列队,于殿中俯身待命。他大步绕过,第一眼便是空空如也的龙椅。
他喜不自胜,行近龙案再一扭头,却又目瞪口僵。
视线之内并无那龙袍的影子,更别说本该浸在血泊之中的李珹。
“怎么回事?人呢?”
千杀门死士走出来两位,却不是要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径直转身,掩上殿门。
李昇然心绪猛然一乱,不安涌上心头,“你们什么意思?来人。”
“来人啊!”
殿内手下不再受命,他只能向外唤人。
可一声再接一声,无论内外,皆是纹丝不动。
“太子殿下,这里,早就没有你的人了。”李直自剔红漆木屏风后头走出,十二岁的声音里,稚嫩已消一半,话语更无天真,“外边儿,也没了。”
“李直?你……”李昇然错愕之后怒火冲天,抬手便要掐上李直的脖子。
却见龙袍闪,李珹一手将人护在身后。
千杀门的刀紧跟而出,他掐不着别人的脖子便罢,反倒先将自己的脖子贡献出去。
“父皇可真是好手段啊!”李昇然被逼得后退几步。
任他牙齿咬得咯吱响,李珹只是缓慢迈开腿,回到自己的龙座之上。
“倘若你沉得住气,过了此关,这位子,寡人便交出去了。”他眸中浮起失望,“只可惜,临门一脚,你还是踏错了。”
“临门一脚,去他娘的临门一脚!个老不死的,你怎么不一脚把自己的棺材门给踢上?”
李珹脸上毫不掩饰的失望,将李昇然装出来的体面狠狠击碎。
到了这个时候,他还把问题归咎在自己身上,什么考验什么关卡,通通是借口罢了,分明是他割舍不下这诱人龙椅。
如今,那屁股不也死死黏在上头?
“我唯一错的,就是让你活到现在。”李昇然脚下一错,手肘外顶,夺下身旁的刀,迅速向李珹袭去。
不想刀身堪堪放直,就背上一疼,一股猛力将他踹飞,身体撞到柱上,尖刀脱手,哐当掉地。
李昇然疼出一声闷哼,冷汗骤下。
“执迷不悟。”李珹摇了摇头,闭上眼揉着太阳穴,“将太子带下去。”
静默片晌,他又道,“禁足承阳宫……”
“都弑君了也只是禁足,父皇怎可这般心慈手软?”背上那点疼挡不住李昇然犀利的嘴,“莫不是怕我死了,再没人接你那破位子?”
“老八倒能算一个,只是,还不晓得能不能活着回来。”他双手撑地直起身。
“父皇身边这小子也不错,就是不知,他没名没分的死人老爹那事儿,过不过得去?”
他笑得万物不顾,李珹头疼得紧,“疯了,真是疯了,快,快带下去。”
两人一左一右站在面前,李昇然仍昂着头颅,丝毫不惧,兀自冲着李珹笑,“被我说中了吧?父皇,你并非不想杀我,而是,不能杀我。”
尖刀再次架上他的脖子,却没有进一步动作。
“你们?”
李珹一语刚出口,便见李直转身投入千杀门的死士堆中,“你……”
父子俩同时面色一变,前者稍微凝重,后者忽地振作。
“哎哟,看来这些人,都没有父皇想象中那般听话嘛。”
“行了。”
方才给了李昇然一脚,眼下,又以一句话掀起波澜,从安一把扯下黑色面巾,冷声道,“你们这父子情,待会儿到了地府,有的是时间慢慢叙。”
眼前这张面孔完全陌生,李昇然猜不着他的来路,转看向李珹。
李珹眼中亦有些微茫然,“你是何人,又为何人做事?”
从安对他的话充耳不闻,只扭头冲着李直道,“往下场面血腥,出去吧。”
后者头点一半,李昇然的嚎叫忽起,“李直,是你!不可能,你哪来的这么大本事?”
“我,不叫李直。”忍辱负重至今,方得宣泄,李直双拳紧握,瞪着微红的眼一字一顿。
“害我父,欺我母,一群泯灭人伦的卑鄙畜生,竟还要妄想,让我跟你这肮脏李姓?我呸!”
“畜生,畜生,畜生。”沉静许久的金宝突然跟腔。
李直的骂声听得李珹眉头深锁,抬手紧紧攥住案上的茶杯。
李昇然则更直接,张口要驳斥,却被尖利的刀刃逼了回去。
宫女打扮的杨四时听不下去,提来装着鹦鹉的金笼,塞到李直怀里,又连人带鸟往外推,“怪不得都好养鹦鹉,属实聒噪,快走快走,莫再浪费时间。”
殿门开合的功夫,李直领着骂骂咧咧的金宝离去。而后,又有一捧着长盒的黑衣人进来。
杨四时未往后瞧,沉着脸朝龙椅去。
李珹面上仍保持镇静,身子却是不由自主向后,贴上冰凉椅背,引出一下轻微颤栗。
他手上的茶杯跟着往后退,失去桌面支撑,碎了满地。
殿中动作这般明显,然而过了这么久,殿外没有任何回音,之后还有人进来,可也是在摘下面巾的那位身旁止步。
这意味着什么,李珹心里门儿清,唯一不确定,是这伙人所属,究竟是内忧,还是外患。
杨四时随意瞥了一眼地上碎片,端起桌上凉掉的药汤,扭身走向李昇然。
“你,你做什么?”
李昇然心慌后撤,腰间又有刀尖抵上,前后左右均是不得动弹。
“最后一碗,喝完好上路。”
李昇然心慌归心慌,脑子倒还在,“秋棠……”
杨四时眼中杀意顿浓,嘴边挂起邪笑,“猜中了,奖励毒药一碗。”
李昇然欲反抗,膝窝挨了两脚,咚一声跪下,接着脸上再遭巴掌。
他下意识张嘴要喊,她趁势掐住他的下颌,一碗药汤送尽。
一松手,又是一地碎玉,“堵住他的嘴,吵死人了。”
“昇儿!”
“陛下不认识我是寻常。”李珹扶桌站起,却被从安的话语拦截,“可陛下应当,识得它吧?”
长盒敞开,千里迢迢从云姜赶来报仇的追龙,落地声响威武。
墨缨银枪,是寇韫的兵器,亦是伴随寇展多年的好兄弟。
“你是寇家……”李珹惊得眼若铜铃,似乎连脸上的皱纹都撑开了。
从安不愿废话,手腕旋、长枪挑,顷刻洞穿他的心脏。
鲜血涌出,李珹握着枪尖没能挣扎几下,便鼓着眼张着嘴气绝身亡。
李昇然走得晚些,说话的地方被布头堵住,只能发出痛苦的哼声,亲眼看着自己的父亲归西,身心饱受折磨之后,同样一命呜呼。
殿内彻底安静下来。
从安把着追龙的手止不住哆嗦,连呼吸也颤。
直到此刻,他才真正感觉到,将军原谅他了。
原谅了他的失职无能,宽恕了他的苟且偷生。
杨四时的手搭上他的肩膀,无声同他比肩而立。
……
“李清已抵命,事成之后,放秋棠母子离去。”
“若不放心,附近留些人手即可。”
杨四时望着远去的马车嘀咕,“这李……这薛直小小年纪,倒是个明白人,可千万别长歪了。”
从安的目光如夜色深沉,对着隐在黑暗中的兄弟道,“一有异动即刻来报,敢起半分邪念……”
“杀。”
昔日没能保护好将军,往后,他不会再让人威胁到少将军。
马车平稳前行。
“娘,帮我们的,是寇韫吧?”
“不知道,或许吧。”
“咱们以后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其他的,不重要了。”
“嗯。”
薛直给金宝换了自己做的竹笼。
金宝在竹笼里欢快扑腾,捡了他刚才的话直学。
“回家,回家,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