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要用自己的双手,在这片被诅咒的土地上,为自己,也为孩子,为这个刚刚有了一点家样子的聚落,砸出一个未来!
镐头终于停了。
在他脚下,那块最坚硬的冻土,终于被撕开了一道狰狞的口子。
黑褐色的湿润泥土翻了出来,带着一股久违的土腥气,钻进鼻腔。
江炎拄着镐,整个胸膛都在剧烈起伏,每一次吸气,肺里都跟灌了刀子一样疼。
虎口裂开的伤处,血肉模糊,黏在粗糙的木柄上,每一次颤动都牵扯着神经。
他抬起头。
放眼望去,整个荒原都活了过来。
一张张被汗和泥糊住的脸上,看不清表情,只能看到咬紧的牙关和脖子上绷起的青筋。
沉闷的、混乱的敲击声,汇成了一股要把天都给砸穿的疯狂劲头。
这是他点燃的火。
是这群被逼到绝路的人,骨子里榨出来的最后一点血性。
江炎咧开嘴,干裂的嘴唇扯出一个难看的弧度,笑意却直达心底。
就在这时——
“炎哥!炎哥你那儿!”
陈家明那破锣嗓子猛地嚎了起来,带着一股子不敢相信的狂喜。
他扔了手里的家伙,连滚带爬地冲了过来,扑通一声跪在江炎刨开的那片黑土前。
他伸出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捻起一小撮湿润的泥土,凑到鼻子前猛地一吸!
“出……出土了!!”
陈家明猛地抬起头,那张被泥汗糊住的脸,咧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他一巴掌狠狠拍在自己大腿上,发出一声闷响!
“俺的娘哎!真的出土了!!”
这一声嚎,比他之前骂人时还要响,带着哭腔,带着狂喜,带着一股子死里逃生的疯癫!
他身后,那些刚刚还麻木挥舞着工具的人,动作全都僵住了。
所有人的动作,都停了。
死寂,再一次笼罩了荒原。
可这一次,不再是绝望的死寂。
江炎拄着镐头,任由虎口裂开的血,顺着木柄往下淌。
他看着跪在黑土前又哭又笑的陈家明,看着那些呆立原地,慢慢挺直了酸痛脊梁的男男女女。
他扯了扯嘴角,干裂的嘴唇被撕开一道新口子,血腥味在嘴里弥漫开。
但他笑了。
从这一刻起,这个被他命名为“河湾”的聚落,才算是在这片该死的冻土上,扎下了第一根看不见的根。
开荒的日子,没有尽头。
挥镐。
砸下。
翻土。
日头从东边升起,烤得人后颈脱皮。
又从西边落下,留下漫天血色的残阳。
聚落里,再也听不见半句闲谈。
甚至连孩子的哭闹声都少了。
所有人,都被这片广袤的土地,榨干了最后一丝力气。
晚上回到那简陋的地窝子里,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倒头就睡,梦里都是镐头砸进冻土的闷响。
短短几天,所有人都脱了一层形。
脸颊凹陷,皮肤被风吹得皲裂,黑得像地里的泥。
疲惫,麻木。
可那一片被他们亲手开垦出来的黑色土地,也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寸寸地扩大。
荒芜正在退去。
希望,正在被一镐头,一锄头地,从地底下硬生生刨出来。
这天下午。
沉闷的敲击声中,忽然响起一道又脆又亮的童声。
“驾!驾!”
九儿光着一双小脚丫,冲进了那片刚刚翻好的田地里。
她小小的身影,像一只挣脱了束缚的蝴蝶,在松软湿润的泥土上,欢快地跑着,跳着,留下一串串小小的脚印。
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停下了手里的活计,看着那个在黑色土地上撒欢的小丫头,布满泥垢的脸上,不自觉地露出了一丝笑意。
九儿跑累了,停在田地中央,冲着江炎的方向,用尽全身力气挥舞着小手。
“哥!哥!你看!”
“地软了!可以种东西了!”
清脆的喊声,回荡在每个人的耳边。
可以种东西了!
是啊,可以种东西了!
无数人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杆,看着那片倾注了他们血汗的土地,胸膛里有什么东西在发烫。
江炎看着妹妹灿烂的笑脸,也笑了。
可下一秒,他的笑容却僵在了脸上。
九儿清脆的喊声,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烫在江炎的心上。
可下一秒,这股滚烫就变成了刺骨的冰寒。
他脸上的笑意,瞬间凝固。
是啊。
地是有了。
可……拿什么种?
种子呢?!
这个念头如同一只无形的大手,攥住了他的心脏,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九儿可不管这些。
她两条小辫子在脑后上下翻飞,像只刚学会飞的雀儿,一头扎进了那片黑色的土地里。
她跑到一块刚翻好的田垄上,有模有样地蹲下身,用一双小手使劲地刨着松软的泥土,很快就刨出了一个浅浅的小坑。
然后,她像献宝一样,从自己那脏兮兮的衣兜里,掏出一颗被她盘得乌黑发亮的小石子,无比珍重地放进了坑里,再小心翼翼地用土盖好,还用小手拍了拍,压得实实的。
做完这一切,她叉着腰站起来,挺着小胸脯,对着那块“种”下石子的地,用尽全身力气大声宣布:
“我要种一个大大的粮食!”
“要长得比房子还高!”
“结出来的粮食,要比九儿的头还大!”
小丫头顿了顿,似乎在想象那个画面,然后咧开嘴,露出一口小米牙。
“到时候,大家就都有吃不完的饺子了!”
稚嫩的童音,清清楚楚地钻进了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哐当——”
不知是谁手里的锄头没握紧,掉在了地上。
喧闹的敲击声,突兀地停了。
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那些已经累到麻木,几乎要断掉的腰杆,在这一刻,不约而同地,缓缓挺直。
一道道目光,全都汇聚在了那个在田埂上宣布着伟大梦想的小小身影上。
吃不完的饺子。
多简单的一句话。
却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口上。
一个胡子拉碴的汉子,抬起袖子胡乱抹了一把脸,也不知抹掉的是汗还是别的什么。
是啊。
他们在这里拼命,玩了命地刨这片该死的冻土,不就是为了这个吗?
为了让自己的娃,也能有一天,可以叉着腰,理直气壮地说出“要吃饺子”这种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