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叫阿影的女人在水面留下的涟漪早就平复了,蓝得发黑的海水像块密实的绸子,底下一点动静也没有。
年轻人愣在船头,手里拎着那套胶皮发硬、带着可疑盐渍的旧潜水服,他看看手表,又看看海面,咕哝着:
“……这潜水服有这么脏吗,刚刷过呢,现在的客人,真是越来越不好对付了。”
教练还有十五分钟才到,他烦躁地抓了把头发,在狭窄的甲板上踱步,船板被他踩得吱呀作响,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海面只有细碎的波纹,不见人影,“一分钟,三分钟……五分钟了!”
他猛地停住,扒着船舷死死盯着水下那片晃动的蓝,心一点点沉下去,脸色发白,“该不会……真出事了?水性好也不能这么玩啊!”
年轻人一咬牙,三下五除二扯掉外衣,深吸一口气,像颗炮弹般砸入水中,水花四溅。
海水裹上来,他憋着气使劲往下蹬,光线被水层迅速吞没,四周暗下来,水压挤着耳膜嗡嗡响,视野里只有偶尔飘过的絮状物。
他心往下沉,胳膊划得更急,搅起一串慌乱的气泡,再往下潜,光线几乎断绝,幽暗里似乎有团模糊的影子悬在那儿,他奋力靠近,心脏快要撞出喉咙口。
他手脚并用地拼命向下划水,气泡咕噜噜从嘴边逸散,浑浊的视线急切地扫视着下方幽蓝的水域,光线越来越暗,直到一个悬浮的身影撞入视野。
那影子渐渐清晰,是凌疏影。
她悬浮在更深的海域,仿佛躺在无形的巨大水床上,墨绿的发丝如同有生命的水草,在微光中轻轻摇曳,包裹着那张宁静到近乎神圣的侧脸。
阳光艰难地穿透层层海水,在她周身镀上一层朦胧的银色光晕,破旧的粗布衣衫在水中舒展,勾勒出流畅而充满力量的轮廓。
海流温柔地拂过她的脸颊,带起几缕发丝,她像是沉入了海洋最悠长的梦境,与这片深蓝融为一体,美得令人窒息。
年轻人呆住了,几乎忘了划水,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一半是惊吓后的余悸,一半是对奇异景象的震撼,他迟疑着伸出手,想确认这是否是某种深海幻影,就在这时——
凌疏影长长的睫毛颤动了一下,缓缓睁开,那双眼睛——在幽暗海水中骤然亮起,不是人类瞳孔的深棕或黑色,而是剔透的藻绿色,如同最顶级的翡翠在深海熔炉里淬炼过。
瞳孔深处仿佛有亿万点极细微的绿色星芒在旋转、呼吸,倒映着上方洒落的光柱和年轻人惊愕的脸,那光芒并不刺眼,却带着穿透灵魂的清澈与深邃,仿佛蕴含着整片海洋的古老秘密与蓬勃生机。
年轻人猛地呛了口水,一串慌乱的气泡涌出,他手忙脚乱地比划着,指向海面,又指指自己憋得通红的脸,眼神里充满了“姑奶奶你没事吧快上去我要憋死了”的恳求。
凌疏影眼中的藻绿光芒微微流转,瞬间读懂了年轻人的窘迫,她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像是对这小小插曲的无声回应。
她身体舒展,双腿轻轻一摆,像一尾优雅的人鱼,无需任何挣扎,便轻盈地向上浮去,速度比年轻人笨拙的狗刨快了数倍。
她破水而出,甩了甩湿漉漉的长发,水珠在阳光下折射出细小的彩虹,她单手攀住船舷,稍一用力,身体便轻巧地翻回甲板,水珠顺着她线条紧实的小腿滑落,滴在干燥的木板上,留下深色的圆点。
年轻人紧随其后,狼狈地扒着船舷大口喘气,咳得撕心裂肺,海水顺着头发往下淌,他狼狈地爬上船,瘫坐在甲板上,胸膛剧烈起伏,好半天才缓过劲来,指着凌疏影,手指还在抖:
“你……你吓死我了!我还以为……”
他咽了口带咸腥味的口水,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口,“你这水性……也太邪门了!在水底下跟回家似的!”
“抱歉让你担心了,”凌疏影语气平静,拧着衣角的水,藻绿色的眼睛已恢复成寻常的深色,只是偶尔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光。
“水很舒服,一时忘了时间,采珠体验的钱,算我付过了吧?”她目光扫过那套被嫌弃的潜水服。
年轻人哭笑不得,抹了把脸上的水:
“体验?你这叫体验?你这是直接跳海里睡觉去了!三百银贝就买个跳海睡觉的资格?”
他夸张地叹了口气,随即又好奇地凑近一点,压低声音,“不过……你那眼睛……刚才是怎么回事?绿得跟海藻精华似的,我差点以为撞上海妖了。”
“光线折射。”
凌疏影面不改色,转移话题,“碧波屿,三天前的消息,可靠吗?船票终点是哪里?”
她心念急转,碧波屿是个小岛,渔业为主,弦歌去那里做什么?是临时落脚,还是那里有她需要的东西?或者……那里有通向更安全地带的秘密路径?
年轻人见她不愿多说,识趣地没再追问,只是眼神里的好奇更深了,他正色道:
“绝对可靠,我们的人在风息小港的‘海鸥’售票窗亲眼看到她买的票,单程,终点就是碧波屿主码头,她当时背了个深蓝色的帆布包,戴了顶遮阳的草帽,很低调,但颈侧那个纹路……我们的人眼尖,错不了。”
他顿了顿,补充道,“不过,三天了,她还在不在岛上,得靠你自己去找了,我们只保证消息送出去时她在那里。”
凌疏影点点头,心弦微松又立刻绷紧,至少有了明确的方向,她望向碧波屿的方向,海天相接处一片苍茫:
“风息小港到碧波屿的船,多久一班?最快什么时候能走?”
年轻人掰着手指算了算:
“一般是隔天一班,算你运气好,明天下午就有一趟‘飞鱼号’过去,船不大,但跑得快,灰鸥港三号码头登船,船票嘛……大概二十银贝左右。”
他搓了搓手指,露出一个“你懂的”表情,“至于那五百银贝的情报费……”
“记账。”凌疏影干脆利落,“利息按规矩算,找到人后一并结清。”她目光扫过船舷外清澈的海水,突然问,“下面,真有珠贝?”
年轻人一愣,随即失笑:“有是有,可没工具你怎么……”
他话没说完,只见凌疏影再次走到船舷边,目光专注地投向下方一片色彩斑斓的珊瑚礁。
她的瞳孔深处,那抹藻绿色再次无声流转,仿佛无形的声波扫过海底,片刻,她指着水下某处,
“那块扇形珊瑚右下,礁石缝里,是不是有个灰白色的东西?”
年轻人半信半疑地探身望去,阳光正好穿透水面,清晰照见一个巴掌大的灰色扇贝紧紧吸附在岩缝里,贝壳边缘隐隐透出温润的光泽,他惊讶地张大嘴:“嘿!还真有!眼力够毒啊你!”
凌疏影没说话,只是深吸一口气,再次跃入海中,动作流畅得像回归水中的游鱼。
她径直潜向那块礁石,水流温柔地拂过她的身体,她伸出手指,指尖精准地探入岩缝,轻轻一撬,那枚紧闭的扇贝便松脱下来,她握着它浮上水面,将湿漉漉的收获放在甲板上。
年轻人凑过来,拿起贝壳,入手沉甸甸的,他用随身的小刀熟练地撬开一条缝,用力掰开,一抹柔和的粉色光芒瞬间映入眼帘。
一颗比拇指指甲盖略大的水滴形珍珠静静躺在贝肉中,圆润饱满,色泽温雅,在阳光下流转着迷人的虹彩,他倒吸一口凉气:
“乖乖,粉珠!还是正圆水滴形!你这什么运气?!”他掂量着珍珠,眼睛发亮,“这个头,这光泽……卖给前面贝壳巷的珠光阁,少说值……一百银贝!”
凌疏影看着那颗意外得来的珍珠,心中毫无波澜,只有种“债务能减一点是一点”的务实感,她甩了甩手上的海水:
“抵一百,剩下的四百,找到弦歌再付。”
她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今天的天气。
年轻人捧着珍珠,像捧着一块烫手的金子,又惊又喜又有点发懵,他看着眼前这个谜一样的女人——力气大得吓人,能在深海里闭气睡觉,眼睛会变绿,随手一摸就捞出值钱的粉珠……
他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把珍珠收进贴身口袋,再看向凌疏影时,眼神里充满了敬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谄媚:
“成!成交!姑奶奶您说了算!明天下午三号码头,飞鱼号,我……我帮您留个好位置!”他拍着胸脯保证,仿佛生怕这颗“摇珠树”跑了。
交易结束,船靠岸。
年轻人站在摇晃的船头,目送着凌疏影的身影消失,直到彻底看不见,脸上那份刻意的恭敬才消失。
他迅速转身钻进船舱,舱内光线昏暗,弥漫着咸腥和铁锈味,他反手关上舱门,隔绝了海风,从怀里掏出一个巴掌大小、形如海螺的通讯器,凑到嘴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
“查查345号客人,那个叫‘阿影’的女人,有大情报,眼睛能在水里变绿,像海藻成了精,力气大得邪乎,随手一捞就是值一百银贝的粉珠……对,就是她,感觉比青藻院那帮穿白大褂的还邪门,深挖,肯定不止这点东西。”
海螺通讯器内部传来一阵极其细微的、如同水流摩擦卵石的沙沙声,随后沉寂。
凌疏影踩在灰鸥港湿漉漉的石板路上,粗布裤脚还在滴水,在身后留下断断续续的深色印记。
海风带着码头特有的腥气吹在脸上,她步履不快,脑海中却翻涌着刚刚在海水中浸泡的,那短暂的、脱离尘嚣的宁静。
青灵的力量在她血脉中无声流淌,像第二颗心脏在深海搏动,赋予她超越凡俗的水下呼吸能力。
海水温柔地包裹着她,像回归最原始的母体,重力消失,尘世的喧嚣被彻底隔绝,只有水流滑过皮肤的触感,轻柔而恒定。
时间的概念变得模糊,十五分钟?或许更久,她只是悬浮着,仰面望着头顶那片晃动的光斑,那是穿透海面、被波浪揉碎又重组的阳光,像洒落一池碎金。
她任由身体悬浮在幽蓝之中,像一枚沉入水中的叶片,仰望着头顶破碎摇晃的天光,海水温柔地包裹着每一寸肌肤,挤压又托举,带走陆地的喧嚣与身体的疲惫。
水下的世界被放大了声音,鱼群游弋的细碎摩擦,虾蟹在沙地上爬行的悉索,水流抚过珊瑚的轻吟,交织成一首低沉的安魂曲。
她放空自己,像一块沉默的礁石,任由思绪如无根的海草随波飘荡,都岛发生的变故在脑海中无序闪现:
青藻院的突然查封,院长那张通缉令上的悬赏数字,执法局疯狗般的搜查,弦歌的莫名消失与放走回声的决绝,还有采珠协会口中那“天价”的警告……
这些碎片像海底纠缠的渔网,混乱,窒息,毫无头绪。
她闭上眼睛,更深地沉入那片蓝色的宁静,试图将一切烦扰都排空,排空……
让意识彻底沉浸在这片包容一切的深蓝里,时间在水下失去了刻度,只有青灵稳定的搏动标记着生命的延续。
就在这近乎真空的放空状态持续到某个临界点时——
一道电光,毫无预兆地劈开了混沌的意识之海。
不是真正的闪电,而是思维深处骤然爆发的、极其强烈的逻辑火花,瞬间点亮了所有散乱的碎片,将它们强行串联成一条清晰得令人心悸的链条。
凌疏影在水中猛地睁开双眼,藻绿色的光芒在幽暗中一闪而逝,她甚至忘记了身处海底,身体因为思维的剧烈震荡而轻微一颤,搅起一小片翻腾的气泡。
“官慧敏……院长……她不是逃了,也不是被抓了……”
“她是自己走进去的!”
青藻院作为盟约核心机构,院长这样的人物,怎么可能轻易被执法局通缉?除非……盟约内部有更高层的力量默许甚至推动了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