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放正准备回话,刘悦宁却突然站起身来,柔声道:
“诸位接下来的谈话,都是军国大事,妾身也听不懂,先行告辞。”
话还没说完,她便拉起江芷棠的手,一同离去。
一边走着,刘悦宁一边轻声解释道:
“我身份尴尬,柔然的大妃,是不适合参与朔州城的防御作战会议的。”
江芷棠对此却不以为然,“怎么可能还有人会怀疑你是柔然的间谍?”
停下脚步,刘悦宁转过身来,对着江芷棠深深地鞠了一躬,诚恳地说道:
“说起来,我得好好谢谢你。”
江芷棠有些惊讶。
刘悦宁灿然一笑,接着说道:
“救命之恩,没齿难忘。以后,江姑娘但有驱驰,无有不从。”
犹豫了一下,江芷棠伸出手去,扶起了刘悦宁,直言道:
“我救你,并非是为了让你报恩,只是想问你一个问题。”
“但说无妨。”刘悦宁嘴角微扬,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容,仿佛春日里的微风。
江芷棠缓缓开口道:
“我父亲曾经告诫过我,修行之路漫漫,其中最难过的两关,一是生死,二是情劫。”她努力地回忆着,“我想知道,你是如何突破这两点的?”
沉默片刻,刘悦宁轻声回道:
“人生自古谁无死?但愿死得其所。
在当时那种情况下,我脑海中只有一个想法,如果不管怎么做,都难逃一死。
与其苦苦求饶,动摇军心,不如痛痛快快地求死。
也让蛮夷见识下,我南越女子虽然柔弱,但从不缺乏勇气。
绝不会背叛国家,背弃南越的子民。”
她的语气平静,但其中蕴含的超脱于生死的勇气,却让人心生敬意。
江芷棠又问:
“当年,在这雁门关下,杜审言抛弃一切来寻你,你为何不肯跟他一起逃走?”
闻言,刘悦宁又是长时间的沉默,半晌之后才回道:
“你于我有救命之恩,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但我想先听听,审言是如何述说这一段的。”
听到江芷棠完整地复述一遍后,刘悦宁若有所思,嘴角扬起一丝苦涩,缓缓回道:
“当年,接到和亲谕旨后,我们全家便被软禁起来。
我的爹娘,更是被灌下了慢性毒药,若是我肯乖乖地嫁到柔然,宫中便会每隔一段时间,送去解药。
朝廷以我爹娘的性命相要挟,悦宁怎敢不从?
又怎可跟着审言私奔?”
江芷棠听完,大为震惊,忍不住说道:
“我还以为,你真是因为大义甘心去和亲呢,没想到,竟然还有这么多内情。”
眼角浮现一丝浅浅的泪光,刘悦宁幽幽地说道:
“水自潺潺日自斜,尽无鸡犬有鸣鸦。千村万落如寒食,不见人烟尽见花。
我中原锦绣河山,竟成胡虏鏖战之场。
连连征战,生民涂炭。
要是两国就此罢兵,牺牲我一个,那也算值得。
可惜,只维持了十年的和平。”
刘悦宁悲从中来,不禁泪下。
看在眼里,江芷棠不忍心看到刘悦宁如此悲伤和无助,便宽慰她说道:
“都已经过去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等柔然退兵之后,我一定会送你回到家乡,让你与杜审言团聚。”
刘悦宁摇了摇头,声音低沉而又哀伤:
“这场战争一旦打响,没有一年半载的时间,柔然是绝对不会善罢甘休的。只希望,我们能够活着走出朔州城吧。”
江芷棠敏锐地察觉到,刘悦宁话里有话,急切地追问道:
“你说的柔然紧急军情,难道不只是他们有二十万的骑兵这么简单吗?
是不是还有其他更关键的事情,你没有说?”
沉默良久,刘悦宁抬起手,将脸颊上的一缕发丝轻轻地拂去。
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终于开口说道:
“当年,我收到了两本传记。一本是《解忧公主》,另一本,则是《西施》。
书中第一页写的是,
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归楚;
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
“这是何意?”联想起自己看过的关于西施的话本,江芷棠不敢继续往下猜。
刘悦宁缓缓垂下眼眸,似乎陷入了回忆之中,继续说道:
“当年吴越两国争霸,越国惨败。越王勾践心怀愤恨,发誓一定要报仇雪耻。
他忍辱负重,卧薪尝胆,历经十年的休养生息,又用了十年的时间来训练军队、积累财富。
经过整整二十年的努力,他终于成功地将吴国彻底消灭。”
凉风习习,刘悦宁感到一阵寒意,下意识地收拢了衣领,接着说道:
“柔然国主是个性格温和的人,自始至终,他都对我宠爱有加。
不仅没有限制我的人身自由,还鼓励我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我曾对他说,我来自江南水乡,吃不惯牛羊肉,唯独喜欢吃大米。
他听闻后,二话不说便下令开垦了一块肥沃的田地给我,专门用来种植我喜爱的粮食和作物。
后来,种植方法从柔然王庭逐渐推广到了全国各地。”
在月光下,刘悦宁的脸颊一半隐入阴影中,低声说道:
“十年来,我与南越来的能工巧匠们齐心协力,不遗余力地教授柔然百姓开垦荒地、改种粮食作物。
近几年,再也没有一个人因为饥饿而死去。
柔然的民众对我感恩戴德,甚至将我奉为神女。然而……”
说到这里,刘悦宁的话语突然停顿了一下,眼眶微红,咬牙说道:
“今年开春,国主病危之际,那木犀里早有不臣之心,四下活动,拉拢一批别有用心的人。
若是让他上位掌权,他野心勃勃,必然会对南越大规模开战。
我便把所有播种用的种子,都煮熟之后,再装作新种子,若无其事地分发下去。”
刘悦宁抬眸,眼泪顺着脸颊流下,幽幽地说道:
“今年,柔然将会颗粒无收,爆发大规模的饥荒。不出意外的话,绝大部分的柔然人,活不过这个冬天。”
这话语如同寒风一般,刺痛了江芷棠的耳朵。
她怔怔地看着刘悦宁,平日里风一吹都会倒的江南美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