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思珈那咄咄逼人的话语,如同一枚冷钉,刺得鹿清笃身形微不可察地一顿。

环视四周,只见除了一脸憨傻不知其意的麻光佐仍在咧嘴傻看,金轮法王、以及其身后的潇湘子、尼摩星等人,皆皮笑肉不笑地盯着自己,脸上带着一种洞悉人心的冰冷讥诮,口中发出“嘿嘿”的冷笑。

鹿清笃心中一凛,眼前这小混蛋和那几个老怪客,无一不是见惯了阴谋诡计的老江湖,城府深不可测。

自己这点在生死边缘演出来的把戏,岂能指望真的瞒天过海,完全骗过他们的眼睛?

心念电转间,鹿清笃却反而镇定下来,故意装作惊慌失措只会授人以柄,此刻需要的,是那份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狠厉。

他嘴角牵动,扯出一个毫无温度的笑容,眼神空洞地扫过那些饱含凶戾杀意的目光,声音平板得如同寒冰相撞:“我这点装腔作势,骗得过骗不过诸位法眼,真的重要么?”

不待对方接口,鹿清笃猛地踏前一步,气势不弱反强,声音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说到底!四王爷要的,是兵不血刃,让全真教这个道门魁首归顺蒙古!贫道所为,正是帮在他达成所愿,以此换来保全重阳祖师留下的道统不绝,数千弟子性命得全。这难道不是两全其美,皆大欢喜的结局?诸位何必在意过程是否‘真心’?”

鹿清笃话语斩钉截铁,竟隐隐带着反客为主的质问。

说罢,也不理会身后几道陡然变得危险的目光,伸手理了理身上那件在方才激战中早已破损不堪的紫色掌教道袍,强行压下喉头翻涌的气血,挺直腰背,昂首率先踏入烟雾缭绕的三清殿大门。

金轮法王枯瘦的手指在轮缘上轻轻一点,发出细微的嗡鸣,浑浊的老眼与巴思珈那闪烁不定的目光在空中飞快一碰,俱都看出了对方眼中的阴鸷与不满,却也明白鹿清笃所言切中要害,此刻翻脸,对忽必烈的计划毫无益处。

两人默不作声,带着麻光佐等一众高手及精锐武士,鱼贯而入。

三清殿内一片死寂,方才被鹿清笃以迅雷之势点中穴道的孙不二、王处一、刘处玄三人,此刻仍如泥塑木雕般僵立原地,目光中的滔天恨意、失望与屈辱,几乎要将这刚刚加身紫袍的鹿清笃凌迟!

丘处机长身立于殿首,背脊挺直如孤松,目光沉凝似古潭幽深,看着走进来的鹿清笃,喉结几番滚动,终究化作一声无言的叹息咽下腹中。

那一向暴烈的长春子,经历了杨康的卖国求荣、尹志平的行差踏错,此刻反而要比王处一等人更为冷静,从始至终只是一言不发。

而一旁的郝大通,虬髯怒张,浓眉紧紧锁成一个疙瘩,眼神变幻不定,胸中似有惊涛骇浪在撞击,不知是悔是怒,还是在转着什么其他的念头。

鹿清笃对三位长辈那近乎实质的怨毒目光视若无睹,步履沉稳,径直走到丘处机与郝大通身前丈许之地。

手中紫薇软剑在众目睽睽之下“呛啷”一声,干脆利落地还入剑鞘。随后,朝着两位师长深深躬身一礼,姿态恭谨到了极点。

“邱师祖!郝师祖!弟子得罪了。与诸位长辈刀兵相向,实乃万般无奈之举,只是事已至此,全真教数千弟子之性命悬于一线,实在容不得诸位尊长再行那玉石俱焚的意气之争!还望恕罪!”

说罢,鹿清笃转身,面向门外涌入的金轮法王、巴思珈等人以及虎视眈眈的蒙古精兵,用谦逊的语气道:“法王!各位!敝教诸位师长因念及旧情,一时激愤难平,方才多有冒犯失礼之处!万望诸位海涵。”

“呵……”

金轮法王发出枯叶摩擦般的笑声,手中金轮微微转动,折射出冰冷的光晕,不无嘲讽的道:“鹿掌教果真是深明大义,识时务者方为俊杰,四王爷慧眼如炬,未曾看错人。”

“清玄真人!”巴思珈一步抢出,尚显青涩的音色中,带着**裸的恶意和挑唆,“既是激愤难平,留着便是祸根!这几个老……呃,诸位真人顽固难化,分明存心要与王爷为难!依小僧看,与其留着夜长梦多,不如一刀一个杀得干净!也好让掌教你断了这无谓的念想!”

巴思珈说话时,斜睨着鹿清笃,眼神中满是挑衅和试探。

“哈!大师真会说笑!”

鹿清笃心中早已将巴思珈祖宗十八代咒了个遍,脸上却不动如山,干笑一声,眼神锐利如鹰隼直逼对方,“大师此言差矣!贫道虽忝居掌教之位,说到底,不过是全真教四代弟子中的一个后进末学,若不能劝得诸位师祖、师叔祖回心转意,仅凭贫道一人这区区虚名,岂能令数万教众心悦诚服,甘心俯首于四王爷麾下?”

鹿清笃说到这里,语气陡然转冷,带着森然寒意,“若按大师之意,将几位真人尽数除去,那全真教便是一个毫无意义的空壳招牌。

届时人心离散,怨声载道,试问,谁来安抚?让谁归心?大师如此迫不及待地要贫道自断臂膀,行那绝灭师门之祸,莫非是存了心思,要坏四王爷收服中原、消弭武林抵抗这件天大好事不成?”

“哼!清玄真人,这好大的帽子,我可不敢接!”

巴思珈被这番锋芒毕露的反诘刺得眼皮猛跳,脸色微变,强压下怒火,“休得胡言乱语,污蔑于某!王爷的大计,谁人敢坏?某也不过是一番好意,替真人和王爷着想罢了!”

巴思珈嘴上虽如此强辩,但话语间对忽必烈并无多少真正敬畏之色。对他而言,比起稳妥地完成忽必烈收服全真的计划,在确保其安全无虞的前提下,若能逼得鹿清笃举止失措,露出马脚,方是上上之乐。

鹿清笃见其退缩,不再纠缠,转身面对着脸色铁青的丘处机与郝大通,言辞恳切的道:“二位师祖,如今大势已去,山下四王爷的千军万马已经蓄势待发,我等血肉之躯,挡不住蒙古铁蹄!

今日非是弟子不肖,而是为保全我真教数千弟子性命无虞,更是为重阳祖师留下的一点星星道火,不至灭于你我之手!弟子斗胆恳请,二位尊长允准弟子所请,率全教上下,归顺蒙古!”

“孽畜!!”

郝大通胸中积压的火山似乎再也忍受不住,猝然爆发,声厉吼道:“鹿清笃!你这不忠不义、欺师灭祖的狼心狗肺之徒!全真一派清誉,今日一朝尽丧你手!你……你还有何面目立于此地?有何面目再称全真弟子?”

“不忠?不义?”

鹿清笃不怒反笑,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眼中竟流露出一种莫名其妙的表情,说道:“郝师祖此言,请恕弟子不敢苟同!当年邱师叔祖也曾是成吉思汗的座上宾,我今日不过是效仿他老人家,何为不义?

论起不忠不义,敢问师祖可曾记得那个名唤郭京的‘六甲神兵’?”

鹿清笃声音陡然拔高,背着金轮法王等人,对着郝大通眨了眨眼,“在徽宗年间,那妖道于开封城头装神弄鬼、跳梁作祟,正是此獠虚妄无行,迷惑圣聪,导致金虏乘虚而入,酿成靖康奇耻。那才是真正的不忠!不义!”

鹿清笃转身,目光灼灼的扫过所有在场蒙古人和全真弟子,带着一股凛然决绝之气,一字一顿道:

“贫道鹿清笃今日在此立誓,全真归顺蒙古,只为存留道统,庇护弟子性命!即便身入蒙古,也只是帮蒙古安抚百姓,整合道门,绝不令蒙古借我全真之名,兴刀兵之祸于大宋!此心此志,天地共鉴,三清可闻!敢问师祖,此……可算不忠不义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