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锅大院的午后总浸着酒糟的暖香,墙根下的老槐树影里,总能听见二生手里竹板“噼啪”的脆响。
那时候,我的脑海里仿佛被快板大师李润杰完全占据了一般,他的形象和他的作品《油灯碗》在我心中不断盘旋。尤其是那句“打竹板,点对点,油灯碗,不起眼”,就像一句魔音一样,无时无刻不在我的耳边回响。
我对李润杰的痴迷已经到了一种近乎疯狂的程度,甚至连做梦的时候,我都会不自觉地念叨起那几句台词。而就在这个时候,二生出现了。
二生,就像是一个能把我心中的念想变成现实的神奇人物。他不仅对快板有着深厚的理解和热爱,更是能够将李润杰的表演风格模仿得惟妙惟肖。每当我看到二生表演《油灯碗》时,就仿佛看到了李润杰本人站在舞台上一样,那种感觉既真实又令人陶醉。
他只比我大两岁,却像个小先生似的,手里那副竹板被他玩得转出花来。转板时,竹板在他指间打个旋儿,“嗒”地一声落回掌心,节奏丝毫不乱;滚板时,声音像串珠落玉盘,急促又清脆;翻板更绝,他手腕一翻,竹板上下翻飞,看得我眼睛都直了。“想学?”他见我总蹲在他家门槛上看,把其中一块竹板递过来,“先练‘单击’,手腕得用劲,别光甩胳膊。”
从那天起,我成了二生家的常客。他家炕梢堆着半袋玉米,我们就坐在玉米袋上,他手把手教我握板的姿势,指腹压在竹板的“坎儿”上,力道轻了没声音,重了又发闷。起初我总打错,竹板要么磕在手上,要么掉在地上,二生从不笑我,只是捡起来重新递到我手里:“别急,李润杰练板时,手指头都磨出泡了。”
他还把《油灯碗》的唱词抄在烟盒纸上,一句一句教我合着板眼念。“‘油灯碗,碗油灯,灯油照亮小窗棂’,这里要慢,板得轻打,像风吹灯苗似的。”他边说边示范,竹板声忽轻忽重,真就有了油灯摇曳的模样。
大院里的小孩渐渐都围过来,跟着我们一起念,没过多久,几乎每个孩子都会哼几句《油灯碗》,傍晚时分,竹板声和着孩子们的唱腔,在巷子里飘得老远。
那是我小学时期的第一次文艺汇演,我怀揣着二生为我精心打磨得光滑无比的竹板,心情既兴奋又紧张地登上了舞台。站在高高的舞台上,我俯瞰着台下那黑压压的人群,突然间,一阵恐慌如潮水般涌上心头,我的手心里瞬间冒出了一层细汗。
然而,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我的脑海中闪现出了二生的身影。他打竹板时总是那么从容不迫,从不怯场,仿佛舞台就是他的主场。我暗暗告诉自己,我也要像他一样,镇定自若地面对这满场的观众。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同时,我回忆起二生曾经教给我的诀窍——“稳腕子、沉心气”。我紧紧握住竹板,感受着它在我手中的重量和质感,然后猛地扬起竹板,只听得“噼啪”一声脆响,清脆而有力的声音瞬间在舞台上回荡开来。
随着这一声起势,我心中的紧张感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自信和专注。我按照二生教我的节奏和韵律,熟练地打起竹板,而那首《油灯碗》的唱词,也如同流水一般,顺着竹板的板眼自然地流淌而出。
竹板一打点儿对点儿
那个听我唱回油灯碗儿,
这个油灯碗不起眼儿,
在我们家祖辈传流了二百载儿,
这个油灯碗儿它可不大点儿,
里边可有油又有捻儿,
咱们一点它就冒黑烟儿
熏的我们屋子都变了色儿,
在那墙上熏了些大黑点儿,
在那炕上熏黑了铺盖卷,
在我们家的墙上,
有块板在这板上放着这个油灯碗儿,
我奶奶灯下纳鞋底
手指头可不知扎了多少眼儿,
我妈妈在灯下纳鞋帮,
愣拿后跟当了前脸儿,
我在这灯下常看书啊,
到如今可闹了一对近视眼儿,
自从修起了水电站,
电灯线可是拉过我们家的上门槛,
照滴这屋子亮堂堂,
晚上干活不费眼儿,
我爸爸越看越高兴,
立刻收起这个油灯碗儿,
为了纪念油灯碗儿
叫我编成小快板儿,
这个小段就这么点儿。
下台时,校长拍着我的肩膀笑:“这孩子,是块打快板的料!”
从那以后,快板成了我的“招牌”。中学时,我凭着改编的《脚》拿了区里文艺比赛的奖;中专的国庆晚会上,我打了段《雷锋练武》,台下掌声雷动,连隔壁班最不爱说话的男生,都跑来问我能不能教他两招。
每次表演前,我都会摩挲着竹板上被岁月磨出的包浆,想起二生教我打板的模样——他总说,竹板是“说话的嘴”,得用心跟它“搭话”。
上大学那年,我回了趟烧锅大院。老槐树还在,二生家的土坯房却翻修成了砖房。他见我来,从抽屉里翻出一副新竹板,比当年那副更厚实,竹纹里还透着淡淡的清漆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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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你的,大学舞台大,老竹板怕是不够响了。”他把竹板塞给我,耳根有点红,“我现在不常打板了,家里种了几亩菜,忙得脚不沾地。”
我握着新竹板,突然发现二生的手上长了厚厚的老茧,不再是当年教我握板时那样,只有竹板磨出的薄茧。“还记得《油灯碗》不?”我拿起竹板,轻轻打了个开头,二生愣了愣,随即笑了,跟着我的板眼念了起来:“一盏油灯碗,光照半边天……”竹板声在新翻的砖房里响起,和当年老槐树底下的声音重叠在一起,暖得人眼眶发潮。
大学的迎新晚会上,我第一次用二生送的新竹板表演《大老王剃头》。当“噼啪”的板声在石头楼的大礼堂里回荡,我看着台下密密麻麻的笑脸,突然明白,二生教我的不只是打快板,更是对一件事的执着——就像李润杰把《油灯碗》唱得家喻户晓,二生把他的本事毫无保留地教给我,而我,要带着这竹板声,把烧锅大院的温暖,把旧时光里的纯粹,一直唱下去。
那时每次放假回家,我都会去找二生。我们不再像小时候那样坐在玉米袋上练板,只是搬两把椅子坐在老槐树下,他说他的菜田,我说我的大学,偶尔兴起,我打一段快板,他就坐在旁边听,嘴角带着浅浅的笑。风里的酒糟香依旧,竹板声里的旧时光,也从未走远。